我關於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學說,是指學者必須在日常用功中體察本心,體會、探究、親身實踐,在切實之處用功,其中要經曆多少階段、多少積累才能做到這般境界!這正是與佛家在空虛之中尋求頓悟的學說截然相反之處。聽到我學說的人本就沒有做聖人的誌向,又未曾仔細探究我的學說,所以才會有懷疑,這也不足為怪。像你這般高明的人,自然一點便透,為何又說“學說太過高妙,下功夫的途徑太過便捷”呢?
【度陰山曰】
陽明心學最講誠意,“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就是人最大的誠意。誠意,就是真誠無欺地對待自己的正念,見到美女立刻喜歡,聞到惡臭馬上厭惡,絕不含糊。如果沒有了這份誠意,出於私欲,見到美女也假裝不喜歡,聞到惡臭卻特別喜歡,甚至還吃屎,這就不是誠意了。
在王陽明看來,誠意是他學說的第一大題目,還要排在“格物致知”之前。顧東橋說王陽明心學“學說太過高妙,但下功夫的途徑太過便捷”,是有道理的。陽明心學講究頓悟,但頓悟卻是從長時間的漸悟積累而來,下功夫的途徑也特別便捷,先讓你誠意,然後是致良知。
這不由讓我們想到真理的兩個特點:簡單;無可操作性。
王陽明心學正是如此。簡單,隻讓你誠意,隻讓你致良知;但怎麼誠意、怎麼致良知,他拿不出具體的方法來,他隻能給你點化,若想悟透這一學說,必須你自己去體悟,因為你的良知就是你自家的準則。
知行並進
來書雲:“所喻知行並進,不宜分別前後,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功,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間,非謂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雲“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並進之說無複可疑矣。又雲“工夫次第,不能不無先後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為近聞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曆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曆而已先知路岐之險夷者邪?“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厘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為合一並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所講的知行並進,不應該區分先後,這就是《中庸》所說的‘尊德性而道問學’的功夫,這是相互存養、交相督促,內外本末一以貫之的道理。然而,功夫畢竟是有一定的順序,不能沒有先後差別:比如見到食物才吃,見到湯才喝,見到衣服才穿,見到路才走,不存在沒有看到對象卻先有行為的。這中間不過一瞬間的事,並不是截然二分,並不是今天看到了要等明天再去做。”
你既然說“相互存養、交相督促,內外本末一以貫之”,那麼知行並進之說便沒有什麼可以懷疑的了。你又說“功夫畢竟是有一定的順序,不能沒有先後差別”,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嗎?“知食乃食”等說法,十分明白簡單,然而你卻被朱子的學說蒙蔽,沒有覺察罷了。人必然有想吃的心,然後去認識食物,想吃的心便是意念,便是行動的開端。食物是否美味,要等嚐了之後才知道,豈有沒有嚐過就已然知道食物美味與否的道理?必然先有想要走路的心,才會認識路,想要走路的心就是意念,就是行動的開端。路是否崎嶇險惡,必然要親自走一番才知道,豈有不親自走過就已然知道路是否崎嶇險惡的道理?“知湯乃飲,知衣乃服”都能以此類推,沒什麼可懷疑的。如果像你所說的那樣,這就是沒看到對象卻想先去行動。你又說“這中間不過一瞬間的事,並不是截然二分,並不是今天看到了要等明天再去做”,這是你省察還沒有精確到位。不過就你自己所說的這些話來看,知行並進是斷然無疑的。
【度陰山曰】
“知行並進”最好的例子是自然狀態下的水:水在自然狀態下無意識地向下流。水絕不會先思考一下,然後再向下流,因此“知行並進”,不分先後。
在上麵的問答中,王陽明借力打力,詮釋了為何“知食乃食,知湯乃飲”是“知行並進”的證明。
人肯定要有想吃的心,然後就去認識、尋找食物。想吃的心便是意念,一念發動即是行,便是行動的開端。而食物是否美味,要等嚐了之後才知道,怎麼會有未嚐食物就已知其是否美味的道理?
假設你是個接球手,肯定先有接球的心,然後才去看球的來路。想要接球便是意念,便是行動的開端。球是什麼樣的,你必須接到球後才知道,沒有人還未接到球就知道球是什麼樣的。
我們可以把“知行並進”製作個公式:(欲)知—行—知。這好像是個循環,當你完成這個循環時,你發現知和行,分不清先後。若想知,必要行,隻有行了之後才能知,由此形成閉環,所以說,知行就是一回事。
把知行打成兩截的人的公式則是這樣的:欲(知)—()—()。隻有個意念,隻有個開端。
心即是理
來書雲:“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為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則可。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之處,抑豈聖門知行並進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隻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並進之說。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即如來說所雲“知食乃食”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此雖吃緊救弊而發,然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苟一時之效者也。
“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先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