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雖蒙開示,奈資質庸下,實難免累。竊聞窮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為聲利牽纏,甘心為此,徒自苦耳。欲屏棄之,又製於親,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歸辭於親者多矣,其實隻是無誌。誌立得時,良知千事萬事為隻是一事。讀書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於得失耳!”因歎曰,“此學不明,不知此處擔擱了幾多英雄漢!”
【譯文】
有人問:“讀書是為了調節內心,是不可或缺的。然而讀書的時候,科舉的念頭又被牽扯進來,不知道該如何避免?”
先生說:“隻要良知真切,即便參加科舉,也不會是心的牽累。即便有了牽累,也容易察覺,克服即可。好比讀書時,良知明白有強記的心是不對的,就克製它;知道有求速的心是不對的,就克製它;知道有爭強好勝的心是不對的,就克製它。如此這般,整天隻是和聖賢相印證,就是一個純然天理的心。不管如何讀書,也都是調節本心罷了,何來的牽累?”
那人問:“承蒙先生開導,奈何我資質愚鈍,實在難以免除牽累。聽說窮困與通達都由命運決定,天資卓著的人恐怕對科舉的事業不屑一顧;而資質駑鈍的人則會為聲名利祿所牽絆,心甘情願為科舉而讀書,卻又為此痛苦。如果想要放棄科舉,又迫於父母的壓力,無法舍棄,這該如何是好?”
先生說:“把科舉之累歸罪於父母的人太多了,說到底隻是自己沒有誌向。誌向立得定,良知即便主宰了千萬件事,其實也隻有一件事。讀書寫文章,又怎麼牽累人呢?是人自己為得失之心所牽累啊!”先生因此感慨道,“良知的學說不彰明,不知道在這裏耽誤了多少英傑!”
【度陰山曰】
這是一個類似心靈雞湯的故事,但其背後的感悟,恰好能印證王陽明這段話的主旨。
曾經有個數學猜想,百年來無人能證明。突然有一天,一個叫佩雷爾曼的名不見經傳的數學程序員證明了。眾人都跑來向他請教“秘籍”。
那是晚上,佩雷爾曼指著頭頂的月亮,說:“誰能追到它,我就告訴誰。”
眾人盯著月亮猛追。
顯然,月亮比人跑得快,眾人跑得屁滾尿流,月亮還是在他們前麵。
佩雷爾曼也跟著跑,一麵跑一麵笑。眾人怒了,回頭看他的醜陋嘴臉,要揍他。佩雷爾曼說:“你們別這樣著急跑,慢慢向前走看看。”
眾人忍住怒氣,將信將疑地照做。隻過了一會兒,這些人就驚奇地發現,月亮在不緊不慢地追著他們。
這時,佩雷爾曼一本正經地說道:“人間好多事即如此,你越求之心切,越有得失心,就越患得患失,反而越得不到它。但當你專心致誌地走自己的路時,它卻緊緊地追隨著你。”
得失心是人之病痛,沒有得失心,天下無敵。
人不可能沒有得失心,如王陽明的弟子所說,即使是讀書也有得失心,寫文章也有得失心,擔心萬一讀不好、寫不好怎麼辦。
人有得失心正如房間裏不可能沒有灰塵一樣。灰塵可以打掃,得失心可以去除。王陽明的辦法就是致良知——隻要良知真切,即便參加科舉,也不會是心的牽累;即便有了牽累,也容易察覺,克服即可。好比讀書時,良知明白有強記的心是不對的,就克製它;知道有求速的心是不對的,就克製它;知道有爭強好勝的心是不對的,就克製它。
我們為什麼會有得失心呢?王陽明一貫的回答是,沒有誌向。
人一旦沒有誌向,必然患得患失。因為沒有誌向的人,隻看眼前的那點蠅頭小利,在蠅頭小利上鑽得越久,就越沒有誌向。遺憾的是,人不可能總得而不失,得了就大喜,失了就大悲,像這樣得失心太重的人,看似每天都在進取,但終究一事無成。
宇宙中有守恒定律,人生也是如此,今日得未必不是明日失,你得到了這樣,肯定就會失去那樣。你得到了娛樂,自然就失去了時間。要放下得失心,就應該明白這一點:得和失形影不離,有得就有失。
致良知就是,得失心一來,立即克掉,形成慣性,乃至信仰,最後成為你的本能。
人無得失心,就能和天地一樣,永恒長存。
隨性而為的“性”,到底是什麼
問:“‘生之謂性’,告子亦說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認得一邊去了,不曉得頭腦。若曉得頭腦,如此說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這也是指氣說。”
又曰:“凡人信口說、任意行,皆說‘此是依我心性出來’,此是所謂‘生之謂性’,然卻要有過差。若曉得頭腦,依吾良知上說出來、行將去,便自是停當。然良知亦隻是這口說、這身行,豈能外得氣,別有個去行去說?故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氣亦性也,性亦氣也。但須認得頭腦是當。”
【譯文】
有人問:“告子說‘生之謂性’,未必有錯,孟子為何要否定他?”
先生說:“生固然是性,然而告子隻認識了一個方麵,不知道性的本質。如果知道性的本質,這麼說也不錯。孟子也說:‘形色,天性也。’這也是針對氣而說的。”
先生又說:“但凡是一個人信口說的、隨意做的,都說‘這是依照我的心性而為’,這就是所謂‘生之謂性’,然而這樣做會有許多過錯。如果知道性的本質,依照自己的良知去說、去做,便自然得當。然而良知也隻是依靠嘴巴來說、身體來行,又怎能撇開氣,另外有個東西去說、去行呢?所以程頤先生說:‘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氣即是性,性即是氣。隻是必須明白性的本質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