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室裏談話,仿佛議論什麼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隻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於我有關係。試望門外,誰也沒有。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衝茶,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麼了?”我又趕緊的問。
“死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著問:
“什麼時候死的?”
“什麼時候?——昨天夜裏,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一個生活在自己身邊的人乃至曾經的同伴,不幸在新年到來前悲慘死去,除了引來眾人的幾句談論之外,竟然沒有產生任何的反響,也沒有換來半句的同情與憐憫,甚至還遭致了魯四老爺的怒罵。特別是短工冷言冷語的回答,其話語的簡潔、語氣的淡然、態度的冷漠、情緒的不耐煩溢於言表,遂有無可言喻的淒涼諷刺意味,很顯然,這樣的諷刺效果是正麵敘述所無法達到的。
麵對人們的談論,故事敘述者為此而“詫異”“不安”,乃至心情緊張,但其不是因為祥林嫂的死去,而是擔心他們的談話“於我有關係”,“我”試圖撇清與祥林嫂之死的關係。事實上,祥林嫂的死所引起“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因為一想到“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也就完全釋然了。這使“我”與祥林嫂這一人物拉開了距離,祥林嫂到底是什麼時候死的?是昨天夜裏,還是今天早晨?她又是怎麼死的?是老死,窮死還是病死?不僅與短工無關,也與“我”無關了。這種距離也同樣存在於祥林嫂與讀者之間,因為讀者從敘述者的口中無從得知人物之死的具體情況,這為讀者的閱讀想象和審美建構提供了極大的空間。
盡管如此,敘述者還是不自覺地透露了自己的情緒,他在直接敘述短工話語時,直接進入了這一人物的內心,表現了他對短工態度的某種不滿,說明他在這群人中還是富有一定同情心的,所以他的敘述聲音一定程度上有對祥林嫂的同情,這必然會使讀者受到感染,從而引起讀者的共鳴。而對“流言”采用基本無中介、生動有力的直接引用,與讀者已有生活體驗和基本價值判斷形成了一定的衝突,敘述者的觀點態度也就容易對讀者產生一定的幹預,使讀者能夠領悟和接受,並也容易對祥林嫂產生同情。
織入“流言”敘述人物的故事,這一手法很多作家經常用到,雖說我們有時找不到他們相互借鑒的證據,但傳承和影響是肯定存在的。如師陀在《說書人》的最後部分,借杠手們的口吻,講述了說書人悲慘的人生結局。杠手們漫不經心、冷淡而帶有嘲弄的語氣,讓“我”也讓讀者不相信這竟然是有著高超說書藝術並給人們帶來影響的說書人的最後結局,由此形成了強烈的反諷效果。對人物的遠距離敘述,又同時與敘述者的近距離觀察以及和杠手們的對話相連在一起,有助於敘述者惆悵、無奈、憤激、同情等思想感情的表達,容易激起讀者的情感共鳴。
不僅在小說中,甚至在散文中,我們也可以見到“流言”的影蹤,如楊絳在《老王》的結尾部分敘述老王的死去,同樣采用了“流言”,表現了“我”、跟老王同院的老李等與老王關係的淡薄。“無意”中竄入的流言,其實是對一個“卑微者”不幸人生的獨特觀照,其“間離”藝術所折射的是人物之間情感的“疏離”,與老王臨終前給“我”送香油和雞蛋的行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其諷刺意味非常明顯。楊絳通過記敘這樣一個“曆史上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的悲慘命運,透露出一股對底層人的同情和理解。
魯迅小說中“流言”的織入,豐富了敘述的內容,變換了敘述的形式,虛與實相結合,遠與近相映照。這一藝術所表現的是“反諷”與“同情”這兩種互為對照的敘述態度。這樣的態度,無論敘述者持何種立場觀點,均能較好地反映出來,因為它不僅能保留人物的主體意識,而且能巧妙地表達出敘述者隱性評論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