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這人,到底怎麼了——《台階》中“父親”的身份焦慮(2 / 3)

“父親”為何能如此不怕千辛萬苦,能夠吃苦耐勞?就是為了實現造屋的理想,希望能獲取做人的地位,贏得他人的尊重,找回應有的尊嚴。他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始終有一份信念:我要造一座有高台階的新屋,我能造出一座有高台階的新屋!正是這一份信念,使得他辛勞了大半輩子,也使得他的內心充滿了向往與焦灼、激動與擔憂、欣喜與顧慮。小說中對此還有一個非常精彩的描寫片段:

台階旁栽著一棵桃樹,桃樹為台階遮出一片綠陰。父親坐在綠陰裏,能看見別人家高高的台階,那裏栽著幾棵柳樹,柳樹枝老是搖來搖去,卻搖不散父親那專注的目光。這時,一片片旱煙霧在父親頭上飄來飄去。

在長期的勢利和世故的目光中,“父親”深有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之感,因而他對別人家的高高的台階是如此的關注。他那“專注”的目光中,有羨慕,有向往,有攀比,甚至有幾分嫉妒;他的內心躁動不安、意忿難平,每次看到人家高高的台階,對他來說都是一次精神的折磨,但也是一種精神的提振。他知道人生在世,要想贏得自尊,就應該時時督策自己守望生活理想,並為理想而付諸行動。這樣的情緒長久地包圍著他,促使他不停地謀劃怎樣加快準備,爭取早日造起高台階的新屋,像人家一樣氣派,也叫人羨慕,也能挺一回自己的腰杆。這種情緒的背後,我們不難揣測與想象到在“父親”的一生中,因為沒地位、沒尊嚴而受到的屈辱與淩侮,而喪失的尊重與權利。許多教師在分析“父親”這一形象時,往往停留在對其含辛茹苦、吃苦耐勞、努力追求美好生活的正麵肯定上,而不能挖掘其現實行為背後所暗藏的東西,不知道這是他“知恥而後勇”的結果,更不會去深入體會他曾經有過的“低眉順眼”的屈辱生活。有的教師竟然批評他的“盲目攀比的虛榮心”,實在是誤會了他,也誤解了小說的主題。

三、焦慮之深——無法體驗成功

經過大半輩子的艱難而充分的準備,“父親”開始建造新屋,這樣的景象是非常令人興奮的,也是令人歡欣鼓舞的。造屋的過程中,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勁:搬磚頭、擔泥、籌劃材料,精力旺盛到一天隻需睡三四個鍾頭。他的這種興奮情緒還表現在對待鄉鄰的態度上:成天樂嗬嗬的,跟每個人都很客氣,不停地遞煙、端茶。他的這一行為不是簡單表達“對農民兄弟勞動的尊重”,他在用自己的熱情宣示著一種情緒:你們看,我終於造新屋了,我馬上就要有地位啦!殊不知,興奮情緒的背後正潛伏著巨大的心理危機!

決定他人生的最關鍵的時刻終於來到了,開始造他夢寐以求的高台階了!一幕最應該高興的場景卻讓他充滿了焦慮與不安、慌張與無措、荒誕與滑稽:他天不亮就起床忙碌,因為他唯恐台階基礎不牢;要放鞭炮向鄉親們“報喜”了,他卻因為情緒太緊張“居然不敢放”;他在取得人生的最大成功麵前,卻顯得極不自然,“兩手沒處放似的,抄著不是,貼在胯骨上也不是”,因為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恐怕還從來沒有出現過“喜悅”的字眼;在許多人的目光注視下,他是那樣的忐忑與可笑,他“盡力把胸挺得高些,無奈,他的背是駝慣了的,胸無法挺得高”,正因為此,“明明該高興”的他“卻露出些尷尬的笑”。自己尷尬的微笑,手足無措的行為,無一不顯示著他內心的情緒狀態,無不反映著他的焦慮程度。

他為什麼會不合時宜地有些“尷尬”呢?因為他從來沒有被人關注過,他也從來沒有被人尊重過,他已經完全適應了作為“失敗者”“低賤者”的角色與形象。而“我們對自己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人對我們的看法,我們的自我感覺和自我認同完全受製於周圍的人對我們的評價”(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他完全沒有任何的思想準備,盡管他期盼這一天已經很久很久了,甚至損耗了他大半輩子的人生。這是他“老實厚道低眉順眼累了一輩子,沒人說過他有地位,父親也從沒覺得自己有地位”的最生動的寫照,哪怕他已經造起了象征身份與地位的“高台階”,也無法使他駝慣了的背和低慣了的胸挺直起來、抬高起來,這為表現他後來的人生悲劇埋下了又一伏筆。不難發現,李森祥對人性的認識與挖掘是非常深刻的,“父親”的駝背與低胸不僅是物質生活重負下的必然結果,也是他人格尊嚴長期受到壓抑的形象標誌。在作家帶有調侃而幽默的語言背後,潛藏著的是痛痛的酸楚與深深的悲憫之情。有教師說這是為後麵寫“父親”的“老了”作鋪墊,實在是皮相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