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這人,到底怎麼了——《台階》中“父親”的身份焦慮(3 / 3)

四、焦慮之續——重返煩惱窪地

也許,“父親”永遠不知道這樣的話:凡是靠外在的事物,想擁有地位的,到頭來往往都以失望收場。事實上以他的生活閱曆與人生經驗,他也幾乎不可能去超越周圍的環境,不可能去擺脫農村文化對他的深刻影響,這是他用大半輩子時光去造屋的客觀原因。正因為此,“父親”的人生悲劇從他決定用造高台階的方式來改變自己的人生地位就開始了。為造高台階,他作出了很大的犧牲,長年的勞累,使他的精力受到了嚴重的損耗,體力受到了極大的透支,乃至曾經他能獨自背回來的石板,卻僅僅用手去托了一下,竟然就閃了腰,這是他人生悲劇的一個重要信號。對新砌好的台階,他是那樣細致地關心,除了每天澆水,還不時地去“按一按”“敲了敲”“踩了踩”。那“硬了硬了”“實了實了”“全凍牢了”的話語,傾注著無盡的擔心,充滿了“發現”的欣喜,彌漫著“成功”的快樂。

可憐的是,他雖然取得了世俗眼裏的“成功”,但他的“身份焦慮”卻沒有得到絲毫的緩解。這是因為新造的高台階並沒有給他帶來他所期盼的生活,反而有了許多的“不對勁”:他坐不慣那高高的台階,因為再也不能在上麵隨便地磕煙灰了;從不習慣俯視別人的他,回答別人的招呼時,卻顯得慌張而答錯了;長期以來卑微的生存狀態使得他無法“驕人”(盡管他有“驕人”的理想),“他總覺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而竟然冒著被人家嗤笑的危險,坐到了台階的最低一級,甚至門檻上;因台階太高,他在挑水時竟然扭傷了腰;因為閑著沒什麼事可幹,他“又覺得很煩躁”;他失去了在台階上閑坐的興趣,也不願找別人閑聊,更很少跨出台階,有時出去一趟,還露出“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樣”。“父親”已覺察到了別人並不因為他造了高台階就喜愛或尊敬他,他甚至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沒有了良好的自我感覺。在現實麵前,他的“‘自我’或自我形象就像一隻漏氣的氣球,需要不斷充入他人的愛戴才能保持形狀,而他人對他的忽略則會輕而易舉地把它紮破”(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這是他為之苦惱、煩躁的根源。

“父親”好似明白也似沒有明白這一點,在殘酷的打擊麵前,他隻得把一顆倔強的頭顱埋在了自己的膝蓋裏,除了留給我們他那“高低不齊,灰白而失去了生機”的頭發剪影之外,他還發出了自己的人生之問:“這人怎麼了?”他也許在想:我明明造起了高台階,但為什麼沒有獲得人家的尊重呢?我的地位為什麼沒有得到應有的改變呢?我的努力目標難道錯了嗎?為什麼我的生活沒有以前那麼自在了呢?我今後的生活還有什麼追求呢?這都是一些非常發人深思的大問題,這一切的疑問父親自己無法找到答案,顯得無比的失落和無奈。

遺憾的是,教材的編者卻畫蛇添足,在原小說的結尾處又加了一句:“怎麼了呢,父親老了。”這就把“父親”所受到的精神痛苦、思想折磨全部歸結到年齡的增長與身體的衰老等自然規律上,而極大地忽視了小說關心農民生活狀態,關注農民精神追求,關注農民人格地位與人權利益等的閱讀意義和價值,嚴重削弱了小說的主題。以小說所創作的時代背景去觀照,僅靠個人努力企圖獲取社會地位的“父親”隻會繼續陷於身份的焦慮之中。其實,生活隻不過在重複地告訴我們一個道理:“我們的任何一個目標向我們提供的一勞永逸的保證,按照目標本身的意思,是不可能實現的。”(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小說正是借助“父親”力圖通過個人努力進而改變社會地位卻最終失敗的人生悲劇,為我們揭開了這樣一個生活的秘密,而應驗了《聖經》上的一句話:“所有在暗室中隱藏的,都要在房頂上宣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