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時間控製:獨特而高超的敘事藝術——《紀念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賞讀(2 / 3)

從故事時間來看,新一輩政府官員去愛米麗家催稅,是發生在1925年,即這項免稅命令執行了三十多年後。作者采用逆時序的方法,將催稅這個情節直接放到免稅之後。這樣的設計安排,使讀者明白,兩代人對於愛米麗家族的態度差異,背後代表的是社會的劇烈變化,這也是形成愛米麗悲劇的重要社會原因。在這個情節裏,作者首先描述了愛米麗的第一次行動:她的回複。她用的信箋“古色古香”,“墨水已不再鮮豔”,這暗示了在愛米麗的世界裏,已經沒有了時間概念,她拒不承認時光的流轉飛逝;她“書法流利、字跡細小”,這說明她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而她說自己“根本不外出”,則再一次點明了她的孤僻疏離,努力維護自己的貴族身份。在官員進入到愛米麗家後,作者描繪了愛米麗家內部的景象:光線昏暗、“一股塵封的氣味”、“陰濕而又不透氣的空氣”、裂開的沙發皮套、“失去金色光澤的畫架”等都再一次點明了愛米麗家族目前的衰敗沒落。

也正是在此處,作者通過“他們”的視角對愛米麗的外貌進行了帶有強烈情感偏向的描述:她身材肥大、像具死屍、她的眼睛像兩顆煤球。這樣的描述,傳遞給讀者的是:愛米麗沒有任何作為人和作為女性的生命力與美感,她作為南方傳統的化身,已無任何存在價值,南方的沒落、腐朽與衰亡得到了形象的展現。根據前文的描述,讀者對愛米麗形成的印象,在這裏被敘述者的描述打破了。這樣一個高貴身份與缺乏生命力美感的對比衝擊,加深了讀者對愛米麗個人的憐憫:她已幾十年足不出戶,卻還遭受這樣苛刻的形容。

隨後的對話環節,很直觀地描繪了愛米麗所代表的老一輩的南方傳統與新一輩的價值觀之間的對峙衝突。她站在門口聽,不請他們坐下,這樣一個矮小的女性桀驁地與他們對峙著,給讀者的印象是:她依然隻身在維護其身份的尊貴、其背後的傳統價值,盡管勢單力薄。而她身上那塊掛表的滴答作響,顯得如此不合時宜。讀者在這樣的情形中,可以讀到這樣的暗示:即使愛米麗堅持活在過去,但時間依然在流逝,屬於她的時代真真切切已經過去。

在敘述者的口吻裏,她的聲調冷酷無情。在他們的理解裏,愛米麗沒有任何生命力,沒有情緒,整個形象都很幹枯。在整篇小說中,她隻有兩次自己發出聲音。這是其中極為重要的一次。這段直接引語,好像是作者把愛米麗從那種她所習慣的獨自一人的疏離與沉寂狀態中拉出來,融入到當下並與之對話。然而這段對話對愛米麗來說,卻顯得極其怪異。她並不適應與人交談,她隻知道不斷重複:“你們去找沙多裏斯上校。”“我在傑斐遜無稅可交。”“我收到了一份通知……也許他自封為司法長官。”“把這些先生趕出去!”她並不懂得如何為自己辯解,而且從對話內容也很清晰地看出,她主觀上也不認為自己需要去辯解。在這樣的場景裏,她依然努力維係著自己不容置疑的高貴身份。福克納對這段對話的設計,巧妙之處在於,他沒有借助任何人的口吻,對愛米麗的言行進行評論,而是巧妙利用了上下文的設計安排。這段對話的音響效果,已經足以讓讀者揣摩他的情感傾向:他憐憫愛米麗,也嚐試救助她脫離注定的悲劇,但很明顯,這必然是徒勞而且失敗的。

3.愛米麗家散發異味且鎮民撒石灰來掩蓋異味

愛米麗家散發異味且鎮民撒石灰這一情節應出現在愛米麗毒死荷默·伯隆以後,但卻被安排在了第二部分的開頭,而愛米麗毒死荷默·伯隆也應該在她的父親去世之後,這種敘述者預先敘述事件及其發展過程的預敘(閃前)方式使故事發展既有明顯的循環效應,又充滿了神秘色彩。

在這一部分的第二段,鄰家婦女說:“好像隻要是一個男子,隨便什麼樣的男子,都可以把廚房收拾得井井有條似的。”因而她們對愛米麗家散發出異味並不驚異。從這裏可以推斷出,這些婦女們,依舊把能做好家務當作是女性的天職和驕傲,且對愛米麗的黑人仆人抱有著很明顯的鄙夷。這種觀念無疑是屬於愛米麗同輩或其父輩的。而且她們認為,異味是愛米麗家族與外界的另一聯係。因為這又可以成為大家討論愛米麗的話題。作者一直在向讀者反複強調,愛米麗在他人的世界裏,一直充當著被窺視、被八卦的話題與對象,實則這也是愛米麗的可憐與悲劇之處。在鎮民的理解裏,她的意義便在於她是可供大家關注的客體。有那麼多鎮民向法官抱怨異味,說明他們確實無時無刻不在主動了解、關注、討論著愛米麗的一舉一動。這些鎮民對是非的熱情,與愛米麗長期毫無空間的被窺視形成對比,讓讀者更加同情愛米麗的處境:她沒有作為一個個體存在的價值,隻是長久以來被當作一個被關注的客體存在著。這是愛米麗一生的悲劇。

二、控製敘述時距,影響閱讀傾向

作家經常用很長的篇幅來敘述較短時間裏發生的事,但也經常用很少的篇幅來概述較長時間段裏發生的事件,這就是“敘述時距”問題。研究者認為,敘述時距是指故事時長(用秒、分、小時、天、月和年來確定)與文本長度(用行、頁來衡量)之間的關係。據此,熱奈特提出,可以根據敘述時間與故事時間之間的長度之比測量兩者之間的關係:敘述時間短於故事時間,即“概述”;敘述時間基本等於故事時間,即“場景”;敘述時間為零,故事時間無窮大,即“省略”;敘述時間無窮大,故事時間為零,即“停頓”。《紀念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中,福克納通過控製時距,影響敘事速度和節奏,充分運用概述、場景、省略等方式,演繹了愛米麗的悲劇,進而影響讀者的閱讀傾向。比如對愛米麗與荷默·伯隆相戀過程的省略,弱化了讀者的美好感受;在愛米麗購買毒藥這一場景中,就突出了愛米麗的絕望,以達到讀者對其深表同情的目的;概述荷默·伯隆的生活經曆,使讀者難以對其產生具體認識,從而減輕其被殺帶給讀者的道德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