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的古文“自儒家、名家、法家入,故其言峻而能達”(惲敬語)。“韓子之文祖於孟子。”(貝瓊語)儒家孟子散文富於論辯性,名家、法家的文章講究邏輯辨析,韓愈深受他們以及漢代賈誼、晁錯散文的影響,也寫出了以說理縝密透徹見長的“古文”。但對韓愈而言,“古”不僅牽涉到倫理操守,更影響他的散文寫作風格和修辭層次。他所提倡的“古”體並非複製任何一個特定古代文本的風格,而是充滿想象力和高度個人化的,這也正是他的追求和仰慕的特質。為此他提出了“氣盛言宜”(《答李翊書》)的文氣說,強調文章的形式取決於內容,而內容又取決於作家的思想修養。他極力反對模仿任何特定的古代文本的風格,認為寫作時要拋棄所有陳詞濫調(“惟陳言之務去”),“故有倚天拔地之意”(劉熙載,《藝概》),最終使文字達到自發地、完美地流瀉出來的境界。他是最不願意受什麼寫作“規範”約束的,在他看來,“陳言”“非必剿襲古人之說以為己有也。隻識見議論落於凡近,未能高出一頭,深入一境,自‘結撰至思’者觀之,皆陳言也”。(劉熙載,《藝概》)所以,寫作時應“師其意,不師其辭”(韓愈,《答劉正夫書》)。因此,韓愈在《師說》中所體現出來的“古”文風格,隻是“唐代”的一種散文風格,它雖然“脫胎”於先秦和某些西漢散文,其“最近孟子”(張裕釗語),但由於其強烈的現實針對性和表達上的更加活潑自如而得以“換骨”。
由此,我們不難得出這樣的認識:《師說》的文體是“說”而非“論”,其作為一篇唐代散文,具有“古文”“散論”的特征。韓愈“約六經之旨而成文”(《上宰相書》),雖“所誌於古者”,但卻“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耳”(《答李翊書》),故能“精能變化”(劉熙載,《藝概》),寫出了這樣一篇獨創、新穎而又充滿一種沛然莫之能禦氣勢的贈序。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我們要還文本以本來的曆史麵目。那些試圖以今天的“議論文”文體特征以及寫作套路去解讀《師說》的做法,離開了韓愈的時代語境、認知語境和寫作語境,實屬以今律古,膠柱鼓瑟,緣木求魚。
二、“中心論點”本不存在
如上所述,既然“論”與“說”這兩種文體渾言雖同,但析言有別,那麼,我們對《師說》的理解就隻能用“說”的話語係統,而不能用“論”的話語係統。當我們把“說”定位於對某一道理的陳述並能夠隨機應變地說服人,解決現實問題時,我們再用以闡釋並建立抽象理論為目的的“論”的寫作規範去認識與判斷“說”,那就南轅而北轍,難以自圓其說了。
眾所周知,所謂議論文的“中心論點”,就是作者在文中所提出的立場、觀點、主張,認識、見解、看法。就一般議論文的內容安排而言,作者會圍繞“中心論點”展開這樣的論述:
是什麼?——提出觀點:闡釋有什麼樣的立場、觀點、主張,認識、見解、看法。
為什麼?——分析觀點:分析為什麼要提出這樣的立場、觀點、主張,認識、見解、看法(有什麼現實意義),進行正反論證。
怎麼辦?——解決問題:作者認為怎樣做才能使他的立場、觀點、主張,認識、見解、看法落到實處。
回到《師說》上來,如果把“古之學者必有師”視為中心論點,那麼韓愈就應該這樣論述:
是什麼?——提出觀點:古代求學的人必定有自己的老師(或者說“在古代不存在沒有老師的學生”)。
為什麼?——分析觀點:為什麼認為古代求學的人必定有自己的老師呢?這樣說話的理由、依據是什麼呢?從正反兩方麵進行論證。
怎麼辦?——解決問題:古代求學的人是怎麼從師學習的呢?我們從中可以得到哪些啟示呢?我們怎樣做才能像古人那樣取得學業上的進步呢?
但是,《師說》全文的思路安排和內容結構卻是這樣的:
第一段:先從正麵說學者肯定有師,再從反麵說無師不能解惑,然後提出對師的看法:凡先聞道者,皆可為師。
第二段:先說古之聖人猶且從師,今之眾人恥學於師,故聖益聖,愚益愚;接著說一般人知為子擇師,而己則恥於從師,是小學而大遺;再說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而士大夫則不知有師道,甚為可怪。
第三段:以孔子的言行說明教學相長,不恥下問的道理。
第四段:說明作《師說》一文的動機。
令許多教師和學生不解的是,韓愈所寫的,與他們所認為應該寫的根本不是一回事,特別是他沒有就“為什麼”與“怎麼辦”進行論述,也就是說他根本沒有圍繞“古之學者必有師”這句話來寫,這使對“中心論點”的尋找與分析的努力成了無根無據的遊談。退一步說,他雖然開宗明義地這樣表述了,但這樣的大白話並不是他獨創的什麼“見解”,也不是他區別於別人的什麼“認識”與“看法”,而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公理”或“常識”。當然,我們可以說,在一個“師道之不傳也久矣”的時代,這樣的公理、常識卻成了非常稀缺的東西,確實有重新提出並予以明確與闡述的必要。但既然是一種公理、常識,它所反映的隻是某種客觀事實,那就不是作者自己的主張,是不需要進行判斷與推理的。這就好比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祖國”一樣,是一個不需要論證的話題,因為所有人概莫能外;而隻有“我們應該愛自己的祖國”才是一個有現實乃至曆史意義的話題,才有論述的必要。聯係課本中的其他古代論說文,我們同樣不難得出這樣的認識。如蘇洵的《六國論》,他如果把“六國是肯定會滅亡的”作為自己的論點,那就沒有論述的必要,因為那隻是陳述了一種現象,或者承認了某種曆史事實;“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才是他自己對曆史的看法,也才有論說的意義。有意思的是,他的兒子蘇轍在同題文章中,同樣是論述六國滅亡的原因,卻提出了“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這一迥然不同的看法,好似與他的父親唱對台戲,而這樣的“不同”才是有意義的,也是需要進行論證的。
如果把“古之學者必有師”看為中心論點,那麼上述的“為什麼”和“怎麼辦”就應該成為論述的重點內容,但韓愈卻沒有緊扣“古之學者”是否“必有師”去寫,特別是文章的大部分筆墨都與其無關,隻是在文章臨近結尾部分,他才提到了“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等與“古之學者”有關的話。而這樣的舉例卻又給許多教師帶來了誤判,以為是對“古之學者必有師”的論證。殊不知,他列舉的孔子事例及其言論,是為了證明“聖人無常師”,要像聖人那樣不恥下問,並由此得出自己的另一個認識或者結論:“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這與“古之學者必有師”這一所謂的“中心論點”之間有很大的距離。因為“古之學者必有師”是對“古之學者”“師”之有無的判斷,而“聖人無常師”則是對從師標準的理解與認識,不恥下問是從師學習的態度與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