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金先生坐車,還需要有這樣的一些了解:金先生坐車有幾個階段,先是坐專用小車;後來因哲學思想遭批判,改坐三輪車;“文革”中怕人議論,又改坐平板車。對金先生坐板車有幾種說法:一是他每星期坐板車去王府井買蘋果;二是用這種方式散步;三是用這種方式代步,教學參考書所附呂叔湘先生的短文也持此說;四是“文革”中“革命派”不許金先生用專車而派了一輛“排子車”(板車)讓他去醫院看眼疾。這些都有助於我們進一步去了解金先生其人其事。
大量史料證明,汪先生“對金先生所知甚少”確實是真實情況,既不是謙虛之辭,更不是故弄玄虛。“關於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訴我的”,這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都有具體的體現。簡單對比一下《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與《金嶽霖先生》,我們會發現許多事情都是他對金先生的間接了解:終生未娶,長期獨身;養鬥雞,鬥雞和金先生一起吃飯;到處搜羅大石榴、大梨,和同事的孩子比賽;閱讀廣泛,認為“小說與哲學沒有關係”;談到興濃處,忽從身上捉出跳蚤。包括金先生與王浩在課堂上的對話,也是聽來的,因為汪先生與王浩相識於操場上“練盲腸”(打籃球)時(汪朗、汪明、汪朝,《老頭兒汪曾祺》),兩人雖同級但不同班(王浩在哲學係,汪先生在中文係)。王浩因入學較遲,第一年都沒能選到金先生的“普通邏輯”課,隻在晚自習溫習時才得以向金先生請教問題(劉培育,《金嶽霖的回憶與回憶金嶽霖》)。新中國成立後,汪先生主要在北京文聯工作,1958年後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勞動,與金先生沒有什麼交集。與之形成對比的是,他與沈從文先生交往很多,先後寫了十多篇有關沈先生的文章,而寫金先生的僅此一篇。他在《西南聯大中文係(紀念一個特別的存在)》中提到了許多老師,但沒有寫到金先生。
所以,把不同類屬的事情,試圖用同一個“標準”去統一,理解上必然是膠柱鼓瑟,教學時必然會捉襟見肘,破綻百出,難圓其說。
3.所寫事情的條理
許多教師認為此文既然出自大家之手,那就一定文質兼美,所以往往把它當作精美之作來讀,並讓學生從“精美”的角度來欣賞,其實,文章“精美”與否,應由文章本身來說話,而與作者身份無關,我們大可不必為尊者諱。概略地看,文章先寫金先生的外貌,接著寫他上課的情景,再寫他的一些生活趣聞,最後寫他的學術成果。這樣的敘述並沒有嚴密的邏輯順序,不像教學參考書中所說的那樣是“從外到內,由形及神”。更何況,在寫他上課風采時寫了他對林國達的感情,在寫他對哲學的研究時又寫了他捉跳蚤,在寫他與朋友交往時又寫了他對林徽因的感情(當然,他確實和林徽因、梁思成是很好的朋友,但與林徽因又是非同一般的“朋友”);他響應領袖的號召去“接觸社會”,是生活趣聞,是表明自己的政治態度,抑或是他一直“追求進步”的現實表現?文章好像寫了金先生的方方麵麵,但這些細節性的描寫與敘述在條理上卻又是說不上非常清晰的。教學參考書的編者似乎也已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說汪曾祺是“反反複複,不避其煩地來突出金嶽霖先生的率真”(“率真”與“有趣”有本質的區別,在這裏編者偷換了概念)。選材的不夠集中與筆墨上的不夠經濟所形成的這種“反反複複,不避其煩”,致使文章缺少了謹嚴的章法,給整體感知與文章細讀都帶來了一定的障礙。
教學參考書中還說:“文中時有興之所至、信手拈來的‘閑筆’”,比如寫了聞一多的衣著與痛罵蔣介石,朱自清的穿著,王浩的外表與興趣愛好,“我”為王浩畫像,林徽因的藝術才華,等等,“這些閑筆,增添了文章的意趣,體現了散文自然灑脫的‘散’之美”。這種評價,其實仍然是囿於作者身份而作的評價,因為這些“閑筆”都遊離於所寫人物之外,與所謂金先生的“有趣”無關,屬於節外生枝,旁逸斜出,從行文的條理來看都很難說是恰當的。
眾所周知,所謂的好文章要“材料選得精當一點兒,話說得確切一點兒周密一點兒”,“說話要沒有多餘的話,作文要沒有多餘的文句”(葉聖陶,《文章例話》),隻有遵循了這樣的寫作原則,我們才能判斷文章的“精妙”與否,而不是因為是大家寫的文章,就先入為主地認定為“精妙”之作,對文章進行分析與欣賞時再自我設限、自我框死,而死搬教條、生吞活剝、照本宣科。正由於文章的典範性不夠,所以,如果我們一定要找出一個所謂的“總領句”“核心句”“文眼”來,並說“全文就是圍繞這兩個字(指‘有趣’)生發、展開的”,那隻是編者的一種“閱讀期待”而已,與文章的實際情形相距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