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如此解讀為哪般——《畫山繡水》文本誤讀解析(3 / 3)

在這樣的課堂上,我們的思維好像回到了上世紀那個“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年代,那個令許多人不寒而栗、心有餘悸、充滿血腥的恐怖年代。

對學生而言,教師在這樣歸納與總結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他們的認知水平?現在的學生懂得什麼是“舊社會”,什麼是“階級壓迫和階級鬥爭”?作家劉震雲在小說《溫故一九四二》(電影名為《一九四二》)的開頭部分借姥娘的口說:“餓死人的年頭多得很,到底指的哪一年?”接著他說:“這牽涉到另一場中國災難——一九六〇年。”如果這樣來認識中國人記憶中的饑荒年代,來理解新中國成立以後我們這個民族所走過的一些彎路,來正視那些“窮折騰”年代裏我們做的一些荒唐事,來評價“浩劫”年代裏人們的“苦難生活”,我們該怎樣去引導學生形成一些教師所期望的認識與評價呢?這種強行灌輸所帶來的是什麼呢?恐怕隻能是思想的狹窄與僵化,精神的狹隘與矮化。

關於作品的寫作意圖,最好的“發言人”是作者自己,隻有他才能真正擁有對作品理解與評價的“話語權”,這正所謂“國手置棋,觀者迷離,置者明白”(劉熙載,《藝概》),讀者的任何認識與評價隻能在他所提供的文字裏找到答案。其實,所謂的“寫作(創作)意圖”在文章的前半部分就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了:

憑著我一枝鈍筆,更無法替山水傳神,原諒我不在這方麵多費筆墨。有點東西卻特別觸動我的心靈。我也算遊曆過不少名山大川,從來卻沒見過一座山,這樣凝結著勞動人民的生活感情;沒有過一條水,這樣泛濫著勞動人民的智慧的想象。隻有桂林山水。

作者為什麼明明知道自己的筆是“一枝鈍筆”,卻還要寫這樣一篇文章?原因是“有點東西卻特別觸動我的心靈”,正因為這點“東西”“特別”地觸動了他,使他實在不能自已,所以他拿起了手中的筆來描繪桂林山水。而他的這種描繪,更多的是轉述當地人們關於桂林山水的種種傳說,這些傳說形成了文章的主體部分。這些傳說中“凝結著勞動人民的生活感情”,“泛濫著勞動人民的智慧的想象”,而這樣的評價有如一根紅線,貫穿文章的始終,成為文章的情感線索。由此我們對作者的寫作意圖不難形成這樣的認識:作者除了對桂林山水特有的美進行讚美以外,還謳歌了生活在桂林山水中的人們,他們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與堅定信念,對人性中美好的道德與情操的讚賞之情與充分肯定,澤輝後世的生活智慧和無窮的想象力與創造力,與自然山水之美有機相融,熠熠生輝。所以作者最後才說:“人民在嶄新的生活裏,一定會隨著桂林山水千奇百怪的形態,展開豐富的想象,創造出新的神話,新的故事”。讚美的對象前後完全一致,可謂首尾呼應。

問題還在於,文章從頭至尾都沒有提到什麼“階級壓迫和階級鬥爭”,我們為什麼要給作品戴上這樣的“帽子”呢?把寫作意圖說成是“不要忘記過去,不要忘記舊社會的苦難,不要忘記階級壓迫和階級鬥爭,要珍惜現在的美好生活”,既與文章的整體內容不吻合,也與文章“落筆準確,不蔓不枝”(老舍語)的結構安排不相呼應,純屬牽強附會,無中生有。

也許有人會有疑問:不是作者自己說要“讓這極美的江山,永久刻下千百年來我們人民艱難苦恨的生活記錄”嗎?這可能正是我們誤讀作者寫作意圖的一個重要原因。作者的語言誠然有時代的痕跡,但從句意來看,他是置“江山”於彼,而置“人民”於此的,說話的重點在“我們人民”上,盡管他的語言有明顯的漏洞,因為那些傳說不都是“人民艱難苦恨的生活記錄”(此處可作為對文本內容概括上的一個“探究”問題,引導學生深入思考),但我們不能隻抓住文中一兩句具有時代特點的話,就想當然地依據作者所處的年代,依據他其他散文作品的主題,依據他的散文作品的一貫風格而亂扣“帽子”,卻無視本文在結構上的精巧與內容安排的縝密。

曾有人這樣評價楊朔和他的作品:“楊朔的悲劇也是一代文人的悲劇。不僅僅是他在‘文革’中的遭遇(‘文革’初期楊朔即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在遭到隔離審查期間,他絕望地自殺了。——筆者注),也包括他的作品。以他的學養、才華、文字的錘煉以及對生活的熱愛和真摯的感情,如果在另一種無拘無束的氛圍中得到自由發揮,是可以留下更多、更有個性、更精彩的有永久價值的作品的。”(資中筠,《資中筠自選集》)以這樣的視野來認識《畫山繡水》的這一處“敗筆”,我們就能“遠想出宏域,高步超常倫”(劉熙載語),就會更加客觀與公正,而不至於遠離文本,遠離作者思想情感,遠離時代發展變化,遠離學生接受心理而對作品進行“政治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