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人不幸,天知否——《老王》中“時代的影子”(2 / 3)

不難理解,造成老王不幸命運的也許有他個人的因素,但最主要的還是社會和時代對他的冷漠乃至拋棄。因為在一個以生產資料公有製為主體的集體經濟模式之下,不可能有他的安身之處,除非他表現得特別的“積極”,但他又是那樣的愚鈍。引人深思的是,他的不幸故事發生在“翻身得解放,當家做主人”的“新中國、紅旗下”,他的身份理應是“領導一切”的“工人階級”,但很明顯,他卻背離了當時的“大好形勢”,而處於社會主流的邊緣。由於種種原因,他“腦袋慢”,“沒繞過來”,也就是沒有跟上時代的步伐,沒有把握社會發展的脈搏,沒有跟上潮流變化的節奏,在“晚了一步”之後,就再也“進不去了”。當“三大改造”劍指私有製和個體勞動的曆史性變革運動來臨時,其“進不去”的原因可能是較為複雜的,除了他的思想認識跟不上之外,也許是他的曆史出身有些問題,也許是他的生活經曆有點複雜,也許是他的社會關係不夠清白,也許是“黨”的宣傳、動員工作不夠細致,也許是他無意得罪了某個小小的權貴……種種無法說清、無從探尋的原因,使得他遊離於社會體製之外,被淹沒於曆史洪流之中。不在體製之內,也就意味著他沒有一定的身份,沒有讓人羨慕的地位,還要屢遭人們對他的白眼、蔑視與譏諷,連他的“田螺眼”也要被人們莫名其妙地詛咒,當然也就不能獲取“當家做主人”的尊嚴與自豪了。這就埋下了他不幸的種子,注定了他命運的多舛、生活的窘迫、處境的艱難、地位的尷尬、精神的無助,使得他成天生活在“失群落伍的惶恐”之中。

其實,他所“惶恐”的還不僅僅是缺乏一種歸宿感,他還成天生活在擔憂之中,他擔憂的是“處在無法與社會設定的成功典範保持一致的危險中,從而被奪去尊嚴和尊重”,這種擔憂的破壞力極大,它足以摧毀他“生活的鬆緊度”,因為在一個瞬息萬變、“左禍”橫流的時代,他賴以“活命”的“破舊的三輪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以集體的名義”而上交或沒收;他也會因為冥頑不化地走“單幹”的道路而隨時有被“揪出來”批鬥的危險。其實因為他隻有一隻眼睛,人們已經“不願坐他的車”了,他也因為享受不到社會或單位的福利待遇而活得很艱難了。不但如此,他甚至還會擔憂“自己所處的社會等級過於平庸,或者會墮至更低的等級”(阿蘭·德波頓語)。這不,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為了迎接尼克鬆訪華,因“樹立國家形象”的需要,所有的“坐人欠文明,不能讓美國人看”(呂叔湘)的載客三輪車都被取締了,他當然無法幸免,隻好“把他那輛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由“送人”而降格為“送貨”了,他的生活水準也大大下降,“維持生活”都有很大的困難了,“幸虧有一位老先生願把自己降格為‘貨’”,讓他運送,他的生活也才能“湊合”著過下去。與“失群落伍”相比,這樣的境遇對老王的打擊可以說是毀滅性的,所以時間不長,他很快就病了,而且病得很重,竟至時隔不久就離世而去了。

我們幾乎無法理解,在大家都去“走集體化道路”的時候,老王何以能夠繼續“單幹”?在偉大的首都北京,為何還有這樣被人忽視、遭社會拋棄的個體存在?在人民都在歡呼雀躍地謳歌“我們走在幸福的大道上”的時候,為什麼還有如此悲慘的人生遭遇?答案也許是多樣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思想落後的老王跟不上時代發展的步伐,一路高歌猛進的曆史車輪把他遠遠地拋在了時代的巨大背影之後,他成了時代發展、社會變遷的一個可憐的犧牲品、一個遺棄者。所以,老王的人生悲劇絕不是他個人的悲劇,而是時代的悲劇、社會的悲劇,這是老王這一人物形象的曆史意義和現實價值。楊絳先生擷取了時代生活之海中的一小朵浪花,借助這樣一個掙紮於社會底層的人的命運,巧妙地演繹著時代巨變下匍匐於地的人們艱難的生存狀態,使我們“能透過這些生活的鏡頭和畫麵,窺視到作家具有豐富內涵的心靈意象和時代曆史麵貌”(《楊絳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