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筆下的“殘山剩水”“皇天後土”以及那些“紜紜黔首紛紛黎民”無疑指的是古老的大陸,但其所表現出來的卻顯然不是對大陸的思念之情,因為感慨於政權的更替,江山的易手,雖然在地域上說還是“中國”,但“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乃至於他發出了“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裏呢?”的感歎。如果再聯係作者所提到的傅聰、馬思聰,我們更不難理解由於政治運動給知識分子所帶來的極大衝擊,不僅是肉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雖然身處大陸之外,對“史無前例”的運動也許不清楚、不明白、不理解,但作者對大陸人民命運的關注卻一天、一刻也沒有停止,這已經遠遠超出了“思鄉”的範圍。安東尼奧尼用他的鏡頭拍攝了他眼中的《中國》,但黑白片中所表現的部分真實生活,卻激起了大陸人民的憤怒,遭到了大陸人民的一致聲討與譴責。圍繞安東尼奧尼的《中國》所發生的一切,作者肯定從有關媒體了解到了,但他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是這樣?古大陸的紛紛攘攘,都引起了作者的深入思考。
在課文節選部分的第二段文字裏,作者說:“隻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於是,“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作者通過對中國古老文字中的“雨”字的品味,來挖掘“雨”所蘊含的文化意韻,顯示了中國傳統文化對作者的深長“濡染”,表達了作者對傳統文化的熱愛、仰慕之情。
在第三段裏,作者具體刻畫了此刻香港和台灣的“雨”:“雨氣空蒙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這是他在“嗅嗅聞聞”那雨。寫出了“雨”給自己所帶來的美感。本段文字與所謂的“對故鄉的思念之情”關聯不大。
第四段中,作者回憶了自己在美國丹佛山上的生活經曆,由此發出感慨:“中國詩詞裏‘蕩胸生層雲’,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要領略‘白雲回望合,青藹入看無’的境界,仍須回中國,台灣濕度很高,最饒雲氣氤氳雨意迷離的情調。”於是他重筆描寫了在台灣、在台北觀賞領略雨境的美好景象。如果說借此要表達“思念故土之情”的話,那這裏要表達的也隻是對“台灣、台北”的思念,而非對“大陸”的思念。關於這一點,餘光中在他的另一篇散文《地圖》中明確說:“他將自己的生命劃為三個時期:舊大陸、新大陸和一個島嶼。他覺得自己同樣屬於這三種空間,不,三種時間”,“舊大陸是他的母親。島嶼是他的妻。新大陸是他的情人”。於是,他“也會懷念這個島嶼,在另一個大陸”,並表露自己的心跡:“既然已經娶這個島嶼為妻,就應該努力把蜜月延長。”這是因為,“他喜歡這座島,他慶幸,他感激,為了二十年的身之所衣,頂之所蔽,足之所履”(餘光中,《蒲公英的歲月》)。
山隱水迢的中國,割舍不掉的是中國文人墨客的奇境韻味。於是在第五段中,作者寫到了“雨不但可嗅,可觀,更可以聽”。在對故鄉雨聲回味的同時,他想到的是晏殊的“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瀟瀟雨”,是元好問的“驟雨過,珍珠亂撒,打遍新荷”,是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種“斷腸人在天涯”的遊子之痛與南宋亡國之臣蔣捷相通,於是他化用了蔣捷的《虞美人·聽雨》,年少時歡樂無憂,到中年在異鄉的惆悵,進而到老年的淒苦無奈。這豈不是“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的最好演繹?這不僅僅是遊子對故鄉的思念了,更多的是有了“亡國之痛”,更多的有了自我人生的滄桑之感。對照一下餘光中的身世經曆,在這裏他所抒發的不正是自己大半生的闖蕩、掙紮、彷徨、苦痛、憂慮、懊悔與無盡的感慨嗎?如果單一以“鄉愁”來論,那麼,蔣捷的“亡宋之痛”又怎麼能與餘光中對大陸和台灣的阻隔而產生的情緒相提並論呢?難道台海分隔是一種“滅亡”的形式嗎?如果是的話,那餘光中所懷念的豈不是“國民黨蔣介石反動政權”?
在接下來的幾段文字中,作者從大陸上雨天的屋瓦,寫到台島上日式的瓦屋,寫了“從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誠然,對鄉村無時不在的戀情,那江、那橋、那船,時時浮現,這種故土眷念之情懷每每隨一點點雨滴而響動。但可不要忽略下麵的一段文字:“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曆史的記憶。”“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閣閣,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隻有去《詩經》的韻裏尋找。現在隻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後,三輪車的時代也去了。”這難道說的也是“對故鄉的思念之情”?顯然不是。這裏所詠歎的是對傳統文化在現代文明的衝擊下蕩然無存的感傷。作者在文末說:“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裏,等他回去,向晚餐後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麵對現實,作者黯然神傷,淒迷與悲憤的情緒在字裏行間蕩漾,於是,他發出無助的感慨——“前塵隔海”“古屋不再”,他在用這樣的文字“為自己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