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任何“言說”都無法表達——《雲南冬天的樹林》誤讀舉隅(2 / 3)

至於說作家在文中“避免使用過於花哨的帶主觀色彩過多的形容詞和修辭手法”卻明顯與文本的寫作實際不符。這種認識可能源於教材編者在本專題的“品讀與探討”部分中的說法:“《雲南冬天的樹林》力求客觀地描繪事物的真實狀態,避免主觀的想象與誇張。”從文學作品的創作來看,沒有哪一種作品是能完全“避免主觀”的,即使在語言形式上做到了,但在字裏行間也會流露出作家的主觀思想感情,正如清人王夫之所言:“情景名為二,實不可離”,“情景合一,自得妙語。撐開說景者,必無景也”。(《薑齋詩話》)王國維也說:“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人間詞話》)明朝“後七子”之一的謝榛對“景”與“情”的不同作用說得很明確:“情融於內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四溟詩話》)對這些耳熟能詳的“常識性話語”,於堅怎麼會徹底摒棄呢?事實上他也做不到,他也根本沒有這樣做。如上文所述,他不是在文中把岩石叫作“羊群”,把馬尾鬆叫作“堂吉訶德先生”,把那會“沿著一棵長滿苔毛的老樹的脊背溜下”的光比喻成“一隻金色絨毛的鬆鼠”嗎?這些既帶有修辭手法又有表意豐富的動詞、形容詞的語彙不是“主觀色彩”又是什麼?

我們再來看作家對“葉子”的一些描寫語句:“一片葉子的落下就是一次輝煌的事件。”“這片樹葉,忽然就從那綠色的大陸上騰飛而來,像一隻金蝶。”“它並沒有向花朵炫耀自身,進而索取花粉的願望。”“在進入大地之前,它有一陣綿延,那不是來自某種心情、某種傷心或依戀,而是它對自身的把握。”“一片葉子的死亡令人感動。”“一片葉子的落下包含多少美麗的細節4啊!”想象和誇張隨手拈來,形容詞使用恰到好處,擬人、比喻的修辭手法運用自如,自我情緒也表露無遺。所有這些,不都洋溢著濃濃的“主觀色彩”嗎?

(4)“一切細節都被抹去,隻被概括為兩個字‘落葉’。”

許多教師都會讓學生對這句話進行研討,但“答案”不外乎這樣:

我們平時抹去了所有的細節,隻用空洞的“落葉”這個詞代替。因為“文化”的緣故,“傳統”的緣故,“人之常情”的緣故,我們提起落葉時總是會想到很多,我們可能會傷感,會寂寞,會孤獨,會悲觀,但是對於落葉本身,其實我們知道得實在很少,我們所有文化和審美的習慣,既是一種人文精神的獲得和知識的貯藏積累,但同時也是一種阻隔和遮蔽,因為它們,我們忽略了真實的狀態和言說以外的風景。

“我們平時抹去了所有的細節,隻用空洞的‘落葉’這個詞代替”這一說法符合寫作實際嗎?於堅說:“一切細節都被抹去,隻被概括為兩個字‘落葉’。”果真如此嗎?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詩人、散文家、小說家對各種各樣的“樹葉”進行了生動、形象、豐富而不乏細致的描寫,而那些美妙言詞所描寫的景象難道就不是“真實的狀態”?於堅在文中甚至誇張地說“沒有人知道這些樹葉是何時掉下來的,世界上有無數關於樹和森林的書,但沒有一本描述過一片葉子的落下。”如此斷語,符合事實嗎?且不說生活在山中的樵夫(林木工人),即如一個真正的旅行家他也會用他的眼睛去觀察,用他的筆去記錄下他所觀察到的一切。(於堅本人不也是這樣做的嗎?)拋開文學家不談,難道植物學家對樹葉落下的解釋就不是一種文字“描述”?在這裏,我們的教師完全被作家“忽悠”了,在解讀文本時,既沒有質疑的眼光,也沒有質疑的見識。

我們對“落葉”“知道得實在很少”,對“葉子”的認識形成了“阻隔和遮蔽”的主要原因是缺乏生活體驗,缺少必要的知識積累與儲備,而不僅僅是受“文化和審美的習慣”的影響。

那我們怎樣來理解“一切細節都被抹去,隻被概括為兩個字‘落葉’”這句話呢?是不是像教參中所說的那樣,於堅對人們匆匆忙忙中忽略的自然界的細節比較關注?如果是那樣的話,他隻要細膩地描寫“這是一片怎樣的葉子”就可以了。但他卻用敘議結合的手法這樣說道:“實際上,死亡並不存在,生命並不存在,存在的隻是一片葉子,或是由‘葉子’這個詞所指示的那一事物,它脫離了樹和天空的時間,進入了另一種時間。在那兒具有葉子這種外形的事物並不呈現為綠色,並不需要水分、陽光和鳥群。它是另一個時間中的另一種事物。”為什麼作者並不願意輕易地將這種事物稱為“葉子”?原因很簡單,於堅在這裏所表現出的並不僅僅是對描寫的興趣,而更是對“葉子”這個現成語詞的排斥,他隱含這樣一層意思:由於受現成的語言束縛,我們對世界、自然的認識與理解都帶有固定的心理認同,這是作家的審美趣味、由此形成的思維習慣以及對事物的認識方式較為獨特的結果。這種思維方式並不新鮮,我國古代哲人就有“白馬非馬”的哲學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