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十年了,十年間雖然晤談好多回,同遊滄浪亭和虎丘的願望可沒有實現。(《葉聖陶散文乙集》)
這一大段文字,好似《蘇州園林》一文的補充,更加明確地敘說了自己與蘇州園林的關係——“全是我幼年時經常去玩的”,也更加具體地敘說了自己與《蘇州園林》圖冊的關係——“仿佛回到了幼年,遇見了舊友”,還具體介紹了與圖冊作者陳從周的美好交往,也更加直露地抒發了自己的情感。不僅如此,葉聖陶還曾經贈詩給陳從周,繼續表達這樣的情感:
古來妙手善用墨,墨著紙時化眾色。古來墨竹為專門,露葉風姿落墨得。陳公貺我墨竹圖,神與古會筆自殊。語我蘇州近重訪,寫此一景亦堪娛。覽圖頓憶故鄉勝,無問網師與拙政。廊角欄邊階砌旁,每見此景發清興。(陳從周,《梓室餘墨》)
在寫於不同時間的詩文裏,葉老都如此深深地眷念蘇州園林,這絕不是偶然。蘇州園林是他幼時生活的見證,“白發無情侵老境,青燈有味是兒時”(陸遊,《秋夜讀書每以二鼓盡為節》)。經曆過太多人世的滄桑,最值得懷念的是無憂無慮的兒時生活,而蘇州園林正是這種情感的出發點與載體。乃至他與陳從周因蘇州園林而結緣,並曾相約同遊,以了卻思念故鄉、思念故鄉園林的心願。其實,不僅葉老如此,陳從周先生也是這樣,直到晚年時,他還無比深情地說:“如今,我每見到這本《蘇州園林》,總是別有一番滋味,‘我有柔情忘不了,卅年恩怨盡蘇州’。我想這樣來講,我的感情還是真實的。”(《園林清議》)
獨特的情感表達需要,決定了開頭部分的抒情色彩,而散文化的筆調正是對作者所“想”內容準確表達的最佳語言選擇,這與所謂的“客觀說明”判若雲泥。惜乎教材編者硬生生地將其從原文中剝離,使葉老所表達的思想情感離開了具體的語境,也使後麵的許多文字與所謂“說明文”的表述特點不相一致。
我們再來看被各種版本教材刪去的結尾:
可以說的當然不止以上寫的這些,病後心思體力還差,因而不再多寫。我還沒有看見風光畫報出版社的這冊《蘇州園林》,既承囑我作序,我就簡略地說說我所想到感到的。我想這一冊的出版是陳從周教授《蘇州園林》的繼續,裏邊必然也有好些照片可以與我的話互相印證的。(《葉聖陶散文乙集》)
葉老在此交代了寫作的緣由:為風光畫報出版社出版的《蘇州園林》作序。按理說,既然是為一本書寫序言,就應該對書的主要內容及其特點作簡要介紹或評價,但由於葉老“還沒有看見”這本書,所以對其內容無從“說明”與評價。但由這本畫冊的名稱,卻觸發了他對故鄉的思念,所以他圍繞蘇州園林敘述了自己“所想到感到的”的一些情況,其主觀情感左右了他的表達方式:用文藝性語言描述了記憶中蘇州園林的模樣,介紹了自己所感到的蘇州園林的情趣與特征,寄托了濃濃的思鄉之情,而這都不是以介紹客觀事物特征為主的“事物說明文”的寫作內容。
其實不僅在開頭與結尾有這種文藝性表達,其他段落中也有,請看正文的第一段:
蘇州園林據說有一百多處,我到過的不過十多處。其他地方的園林我也到過一些。倘若要我說說總的印象,我覺得蘇州園林是我國各地園林的標本,各地園林或多或少都受到蘇州園林的影響。因此,誰如果要鑒賞我國的園林,蘇州園林就不該錯過。
這就非常清楚明白地告訴我們,葉老所寫的是對蘇州園林的個體“印象”,“我覺得”透露了文中所概括蘇州園林的特點是個人的某種認識與看法,這正是文藝性表達的基本特征。這種主觀性極強的表述,與說明文的客觀介紹是格格不入的。
正文第二段中,葉老談了對蘇州園林整體風格的認識:“似乎設計者和匠師們一致追求的是:務必使遊覽者無論站在哪個點上,眼前總是一幅完美的圖畫。”“似乎”一詞明確無誤地告訴讀者,這是一種不確定的看法,帶有極強的主觀判斷與自我推測,它不是通過介紹曆代設計者和匠師們的設計理念,通過對園林的實地考察而形成的客觀而肯定的認識,這種“或然”性表述所帶來的也可能“似乎不是這樣”,這正是散文化語言的特點。而“說明文”所說明的事物的特征應該是“已然”或“必然”,而非“或然”。下文對其整體布局、建築物擺布、假山和池沼的設計、栽種和修剪樹木、花牆和廊子、細部特征、門和窗、圖案設計和雕鏤琢磨功夫、建築物的色彩等所有方麵的介紹,都是這種主觀見解下的產物,都是長期留存於作者腦海中的蘇州園林的樣子,也都是給他留下最美好印象的。這一主觀認識還有一點容易使人產生懷疑:包括蘇州園林在內的中國所有的園林,又有哪一個不是充分體現出“圖畫美”的呢?這與說明文語言表達嚴密的要求是有衝突的,如此鮮明的主觀認為與說明文的客觀介紹是不相對稱的。
這種藝術性表述同樣出現在正文的第五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