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賢喃喃道:“韜光養晦,韜光養晦……”他用力一捶幾案,恨聲道:“朕在穆宗皇帝手下隱忍偷生這麼多年,到頭來還是要忍嗎?”
韓匡嗣勸道:“主上,太平王還在沙陀虎視眈眈。若上京亂了,徒然給了他可趁之機。該忍咱們隻能忍,來日方長。”
耶律賢臉色一變,忽然間眼神變得晦暗難明,喃喃地道:“罨撒葛,朕竟差點忘記他了……”
韓匡嗣卻沒聽到這句話,還繼續道:“如今高勳和女裏緊密聯合,對我們也很不利,應該想辦法分化二人。高勳心機深沉,但女裏卻頭腦簡單。主上不妨立喜哥小妃為貴妃,以示恩寵。招女裏入宮,敘舊情,許他政事令、行宮都部署職務。女裏小人,榮華富貴到手之後,就不會再緊逼不舍。然後,我們再把高勳調離京城……”
耶律賢忽然道:“朕再考慮考慮,你先退下吧。”
韓匡嗣見狀隻得作罷。待韓匡嗣退下,耶律賢起身走到牆壁前,仰頭望著牆上的大遼地圖,手定在沙陀區域,目光深沉。
過了半晌,耶律賢忽道:“迪裏姑。”
守在一邊的迪裏姑忙道:“臣在。”
耶律賢歎道:“你說,當皇帝怎麼這麼難呢?朕登基的時候,以為得償夙願,從此海闊天空。結果一切卻隻是剛剛開始。思溫宰相一去,朕便獨力難支,唉……”
迪裏姑勸道:“主上,為何不讓皇後幫您呢?您不是一直希望皇後能夠成為您的左膀右臂,與您共掌江山嗎?”
耶律賢心中一動,但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他是想過的,可是,現在的燕燕還是太稚嫩了。她一直在思溫宰相和他的庇護下,從沒真正處理過朝政。更何況,她現在懷有身孕,若是她和孩子有任何閃失,他將後悔終身。
還是他來想辦法吧,他要給她和孩子一個最安全的環境。任何可能傷害到他們的人,都不能活在這世上。
耶律賢緊握雙拳,目光森冷,似對迪裏姑說,又似對自己說:“朕始終不願像穆宗皇帝那樣濫殺無辜,可有時候,真的隻有肉體消滅才能讓人徹底放心啊。”
蕭思溫靈前,燕燕仍在獨自坐著。
青哥勸她回去休息一下,燕燕卻道:“我想多陪爹爹一會兒。”
青哥無奈勸她:“娘娘,您懷著皇子,就算為了他,也要注意身體。”
燕燕歎了一聲,搖搖頭,蕭思溫活著的時候,她生他的氣,躲在後宮不理他,可她內心深處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都會庇護著自己。如今等他走了,她才發現自己連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了。
青哥知她心意,隻能別過頭默默拭淚。
忽然聽得外麵驚呼一聲,管家虎思匆忙跑了進來,一邊跑還一邊叫道:“三姑娘,皇後娘娘……”
燕燕站了起來:“出了什麼事了?”
虎思喘著氣道:“韓、韓郎君來了……”
燕燕心頭巨震,忍不住上前迎了幾步,就見著幾重門外,有人自遠而近走來。
這個人影一出現,燕燕的心就狂跳不止。雖然隔得遠,還看不清他的模樣,然而燕燕的眼睛卻似乎能穿透這距離,看到這個人一臉關切地,自千山萬水外,向她奔來。
燕燕的淚水衝出眼眶,她眼前一時模糊,一時清楚,竟不知道是幻覺,還是他真的來了。
青哥見她身子搖搖晃晃,忙扶住了她。然後一抬頭,看著韓德讓越走越近,也不由得呆住了。
韓德讓一襲青衣,已經被塵土弄得盡是灰褐色了。他疾步走來,及至走進院中,一抬頭,就見著站在門內暗處的燕燕,腳步不禁頓住。
燕燕看著韓德讓站在那兒,風塵仆仆,胡須拉碴,疾步上前,扶住門框。
兩人互相對視,無語凝噎。
韓德讓走進靈堂。
燕燕哽咽:“德讓哥哥……”
韓德讓看著燕燕,千言萬語無以訴說:“燕燕……”
青哥見狀,帶著其他侍人悄然退出,自己站在大廳外麵守著。
兩人上前一步,卻又停了下來,遙遙相對,咫尺天涯。
燕燕的手緊緊抓住案幾的邊緣,克製著自己撲到韓德讓懷中哭泣的衝動:“德讓,你這一路,趕得很急吧。”
韓德讓目光落到燕燕微凸的小腹上,努力克製住自己的情感,道:“你……沒事吧。”
燕燕搖了搖頭,聲音幹澀:“我還好。”
韓德讓眼神遊移,看到蕭思溫的棺木,又看向燕燕:“你,你要多保重。思溫宰相在天有靈,也一定希望你好好的。”
燕燕的手撫著自己的肚子,也看著蕭思溫的棺木,含淚點頭:“我會的。為了阿爹,我會保重自己的。”
一時沉默。
韓德讓忽然道:“凶手,我會幫你查的。天氣轉涼,這裏寒氣重,你不要在這裏待太久。”
韓德讓站了站,兩人的目光回避著直接接觸,隻是都看著蕭思溫的棺木。
青哥見局麵僵住,忙悄悄走進來,站到蕭燕燕身後扶住她。
韓德讓轉頭,深深地看了蕭燕燕一眼,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隻對她點了點頭,轉身出去了。
從頭到尾,他沒有向她行禮,沒有稱她皇後,他隻是叫她:“燕燕——”
此時此刻,也唯有在這一刻,他的眼中,她還是燕燕,還是他的燕燕。然而下一次見麵,他會向她行禮,他會叫她皇後。
下一次見麵,他們就是君臣。
燕燕看著韓德讓的背影一步步走遠,直至在門外消失,忽然淚下,再無法止住。
韓德讓疾步出了蕭思溫府,上馬揚鞭,回到韓府。洗去一身風塵,就去見了韓匡嗣。
兒子一年不見,黑了許多,瘦了許多,卻反而脫去了原來一直籠罩著的沉鬱之色,倒顯得更加銳利和敏捷。韓匡嗣先是一怔,最終欣慰地點了點頭:“德讓,看到你如今的模樣,我終於放心了。”
韓德讓點了點頭:“讓父親擔心,是為兒的不是。”
韓匡嗣不由想起韓德讓出走前一夜,父子之間的對話。
記得當日自己問他:“咱們苦心謀劃十多年,如今新君登基,正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何苦為了一點兒女私情,意氣用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