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3 / 3)

明月從梨園回來,來鳳正喂孩子吃飯,明月趕緊接過來喂,輕聲道:“那邊兒的小娘子要生了,可聽說這一胎生的不順,怕是要難產。”

來鳳頓了頓,道:“你去找人去舟曲報信兒,說方家小姐不成了。”

明月問:“這麼快就去?”

來鳳道:“你看她身子骨也知道不像能生的架子,她娘當初就是難產死的,她估計也過不去這一關。我當初是應了三少的,方沉碧的事兒自是要跟他先報的,難道等了人死了孩子沒了再說,他豈不是要怪我?”

明月尋思問:“穩婆也說,怕是不成。”

來鳳點頭:“快去捎信兒就是。”

醒醒睡睡,方沉碧覺得自己好似躺在冰水裏,穩婆分開她的腿,是不是的看看孩子情況,她被折騰的毫無氣力,頭歪在一邊汗水粘著頭發貼在臉上,一張絕色傾城的臉毫無血色。

穩婆見她醒了,笑著貼上前來,勸道:“醒了?您得吃點東西,吃了才有氣力生孩子,女人這功夫就是如此,跟鬼門關走了一遭似的,真是生不如死,不過一旦順利生了孩子,你瞧著他那小樣,什麼苦啊痛啊都沒了。當年我生我家兒子時候,那可是費了九牛二虎的勁兒,好歹我身子比您壯實,能熬得住,您啊就放下心,吃好了喝好了,攢足了勁兒一鼓作氣生下來就好了。”

方沉碧勉強的微微嘴角,她朝翠紅看了一眼,翠紅趕緊蹲在床前看她,問:“小姐有話要說?”

“叫方梁進來。”

翠紅應聲,給方沉碧下/身蓋好了被子就出去找方梁,不多時方梁進了來,穩婆和翠紅就都出了門兒。

“小姐。”方梁愁雲慘淡的看著方沉碧。

“我想見我爹,見奶奶。”方沉碧輕聲道,話說的有些吃力。

方梁眼睛一紅,身強力壯的大男人也掉起眼淚來:“小姐放心,你要見我這就去給你找。”

方沉碧彎彎嘴角,道:“你別哭,我不會死。”

這一句話說出口,方梁哭的更甚:“方聰還等著您回去看他,他說他長進了很多,就等您回去,您……”

“會的,我會回去的,會的……”

蔣悅然收到來鳳急信兒的時候正在礦上監工,這幾日他也睡不好,方沉碧就要臨盆,他還是擔心不已。等著看了來鳳的信兒,卓安隻見蔣悅然煞然白了一張俊臉,像是丟了魂兒一樣衝了出去。

又是一個天黑天亮,方沉碧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要折騰到什麼時候去,她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看著窗外,想著自己的兩世無不是用兩外一個人換了性命才活下來的,眼看著自己也到了這關卡,像是宿命的輪回,是躲不過去的。

疼,鑽心的疼,她身體裏的另一個生命迫不及待的要來到這個世界上,一如她剛出生時那樣,顧不得別人性命。

“小姐,喝點粥吧。”翠紅舀了一勺子,遞到方沉碧嘴邊,她喝了一口,頓時覺得胃裏有東西衝了出來,一轉頭嘔了出去。翠紅見方沉碧吃不了東西,哭哭啼啼道:“小姐吃不下東西怎麼是好,這樣怎麼會有勁兒生孩子。”

方沉碧又捏緊手裏的長生牌,她心裏不停念叨,平安生下來,健健康康,她信這塊長生牌會保佑她的孩子,而不管如何,她都不會放棄將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哪怕是用她的命來換。

方家婆子是隔了一日送到的,方安也跟了來。因著方安不能跟著進門兒就被馬文德安排在外屋休息。方婆子跟著翠紅進了門兒,見床上躺著個年輕女子,走近一瞧,正是她家方寶兒。那一張臉實在是熟悉的很,十七年前那個死在她家柴房的女子也是如此美貌,可她不及自家方寶兒這麼豔,那女子隻是恬淡柔順。

“我的孫女。”方婆子跪在方沉碧床前,捧著她的臉哭的悲痛,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怎麼也忘不了方沉碧的娘死時候的慘象,她總是心慌,莫名的覺得方沉碧的前路就跟她娘一樣。

方沉碧緊緊握著方婆子的手,說不出話,隻是留下一行清淚,她不知道自己會死還是會活著,可她終於能見到她想見的親人了。

方婆子原本也是穩婆,遂可留在方沉碧屋子裏頭,再一晝夜過去,方沉碧還是生不出,隻是痛苦的熬著,眼看一時不如一時。血水順著她的腿流下,床上的墊子換了一疊有一疊,就算生不下孩子不打緊,她也會流血流到死。

蔣悅然披星戴月的往河源縣趕,一顆心吊在空中就像快要了他的命。他嘴裏不停念叨:“方沉碧,你等我,你一定要等著我回來。”

天又要亮了,方沉碧困難的睜了眼,聽見床尾有人小聲說話,她實在是沒有力氣細聽,可還是隱約可聽見一些,說話的是方婆子和穩婆。

“方家奶奶,您孫女不能再拖下去了,這麼下去人流血也得流死。你看著胎水都流了多少了,孩子再不出來,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方家婆子也是猶疑,穩婆的話她明白,方沉碧現在可謂是一腳踏進了鬼門關,要麼冒險一試,要麼熬著看情況,可眼見她的情況越熬越差,怕是第二條路走不通了。可若是犯險試試,她又不忍,當年方沉碧親娘的死給她太深的印象了,她實在不想方沉碧也那麼說沒就沒了。

“試試吧,不試也不見得好,試了興許還有活路。”穩婆勸了又勸,也是萬分理解方婆子心情,道:“您再想想吧,我待會兒再過來。”

方婆子坐在方沉碧身前,伸手撫她額頭,她輕聲的念叨,很像小時候哄方沉碧睡覺時候:“寶兒啊,你可得掙點氣,挺住啊,你爹還在外麵等你呢,方聰也在家裏等你呢,你可不能走,不能說走就走,你要活下去……”方婆子越是越難受,邊哭邊道:“家裏有人等你,一直都等你呢。”

方沉碧昏昏沉沉的,像是遊離在兩界之間,她困難的開了口,嗓子啞的幾乎聽不出原來的聲音:“奶奶,我熬不下去,你讓我試吧。”

“寶兒……”方婆子嚶嚶哭起來:“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跟你爹怎麼活了。”

“生死有命,奶奶,我真的已經到了盡頭了,熬不下去了。”方沉碧喘息著說完,她閉著眼,似乎已經睡著了。

可她心頭還有念想,還有一個人,她心心念念的一個人沒見到,蔣悅然呢,在她死前她還能見到他一麵嗎?她想見他,太想見了。

方婆子最後還是跟馬文德方安商議清楚,兩人雖然不讚成如此,可終究也沒有條件可選,畢竟這是方沉碧自己的選擇,可他們都明白,若是千鈞一發之際,必是保住大人為先。大夫人自是讚成如此,在她看來,她要的,在乎的隻有孩子,至於方沉碧,她也希望她能活下來,可若是二者選一,那她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孩子。

大清早的時候,方梁將方沉碧抱出了屋子,黃牛被拴在側方裏,這裏一切設置顯然比當年方沉碧的親娘生她的時候好了太多。方安扯著方沉碧的手哭的泣不成聲,花白頭發,皺紋成壑,當年那個背著她走在田間地埂的壯漢子如今無助的像個迷了路的孩子。

“寶兒啊,我的寶兒啊……”他這一哭,滿院子人都跟著哭起來,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沉,傳出這個院子傳了很遠出去。

“要生了?”蔣煦猛地咳了一陣,又自言自語道:“方沉碧本就不是個該活在世間的人兒,走了好,我們終究會再遇見的。”

下人不知道蔣煦嘴裏念叨什麼,湊上前來問:“大少有事兒請吩咐。”

蔣煦瞥了一眼,道:“去預備白衣麻布吧。”

天光甚好,正是春意盎然時,滿園梨花綻放,花香四溢,那時蔣悅然就站在梨樹下,揚著一張俊臉喊她:“方沉碧,你過來,我有好東西給你。”

她張大了眼,瞧著那棵樹,可哪裏什麼都沒有,蔣悅然不在,許是她真的再也看不見他了。

“舅舅……”方沉碧啞聲喊道,馬文德撩了袖子抹淚兒,趕緊上前,問:“孩子,你有話就說,我聽著。”

方沉碧挪眼看馬文德道:“幫我照顧孩子,若是能走,帶他走。”

馬文德聽了這話,實在忍不住,老淚縱橫,忙道:“你放心,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方沉碧吃力的點點頭,朝方梁懷裏靠了過去,吩咐:“那進去吧。”進門之前,她固執的睜眼又看一眼梨樹,那裏仍舊空空如也。

屋子裏隻有穩婆和方婆子,翠紅也留下來幫著打下手,等了不多時,方沉碧被架上了黃牛身子。因為這是舊俗,但凡難產的女人多半走了這條路,黃牛馱著女人繞著磨盤一圈圈的走,女人的下半身垂在半空中,上身趴在牛背上,雙手綁上麻繩繞在牛肚子上,防止人掙紮時候掉下去。等到最後孩子要落地,就跟著墜著身子的方向和力道滑出體外。可一般女人經過這遭罪,也絕大部分都會死於流血過多,方沉碧的娘就是如此。

她趴在鋪了緞子麵的牛背上,疼的渾身顫抖不止,一摸一樣的路,今日就輪到她走。方婆子不願綁著她手腳,翠紅就拉著她手腕陪著。

穩婆見了也惋惜不已:“這麼標致絕色的人兒可惜了,可惜了。”說罷論了手裏的鞭子,甩到牛身上,牛哼了一聲,慢慢開始圍著磨盤一圈圈繞起來。

翠紅緊緊扯著方沉碧的手,跟著一圈圈的走。她一直哭,哭個不停,她手裏的另一雙清瘦的手顫抖的讓人心尖發疼,方沉碧疼的呻/吟出了聲,連嘴唇都咬破了。一滴,一滴,紅豔豔得鮮血從她雙腿間滴落下來,順著牛繞圈的方向劃出一個圈,再連成一片,天光從窗欞探進,照在一地鮮血之上,發出閃亮的光澤,美的觸目驚心。

她實在是疼到再也承受不住,身子裏的那塊肉垂在下腹,欲出卻不得出,順著她身子吊的方向不斷往外衝擊,溫熱的液體滑過她的皮膚,如抽絲般抽走了她的生命。

走了一會兒,穩婆彎腰看了看方沉碧下/身,喜道:“快出來了,已經見了頭了。”

“寶兒,你再撐一會兒……”

撐?她也想撐,可她真的已經撐不下去了,每次腹中收縮般疼痛襲來,她便屏住所有氣力,隻望能將孩子順利誕下,可事與願違,她還是做不到。

手裏的東西一直捏的緊,刻到皮膚裏早已經沒了疼痛感覺。方沉碧大口喘息,汗濕透了她身下的緞子麵,她扭了扭身子,一股熱潮湧出體外。隻聽翠紅失聲大哭道:“穩婆,我家小姐流了太多血了,她要撐不住了,你救救她,救救她。”

蔣悅然是瘋了,騎馬一直衝進府裏的大院,家丁但見是他,誰也不敢攔。蔣悅然跳下馬,一路往梨園狂奔而去。進了院子,蔣悅然便找便喊:“方沉碧,方沉碧……”

大夫人一直等在外麵,見將蔣悅然突兀出現也是一驚:“你怎麼回來了?”

蔣悅然沒有功夫理會,厲聲問:“方沉碧人呢?”

大夫人勸道:“你小聲點,沉碧在裏麵生孩子,你嚷嚷什麼。”

“她不在自己屋子怎麼在這裏?”說罷就要進去,大夫人忙阻攔:“女人生孩子光景,哪容你進去鬧,別快多話,等著就是。”

正在這時,麵前的門被乍然推開,翠紅亂滾再爬的往外衝,一下跪在大夫人腳邊哭花了臉:“夫人救救我家小姐,救救我家小姐。”

蔣悅然傻了眼,這一路看過去,翠紅腳下竟都是血腳印,殷紅殷紅的,發著鮮豔的光澤。

“小姐流了太多的血,她就快不行了,夫人找大夫來吧,救救我家小姐吧。”

大夫人站著不動,卻見蔣悅然猛地扭頭,朝身後人怒吼道:“叫大夫,快去叫大夫。快。”

不等他人多說,蔣悅然提身竄進了屋子。屋子裏太暗,一股子血腥味衝鼻而來,再往裏走,屏風後麵栓著頭牛,牛背上趴著一個渾身赤/裸的女子,身上蓋著薄被,隻露出肩膀和兩條芊芊細腿,鮮紅色順著她的腿還在往下滴,那一地的血,彙成一灘,淌的到處都是。

隻見老婦正扶著那女子的臉,哭道:“醒醒,我的孩子,醒醒……”

“方沉碧……”蔣悅然傻了眼,一步步的靠前,他聽見腳下踩到什麼液體的聲音,他心跟著驟然抽緊,那是血,那是方沉碧的血。

蔣悅然猛地衝上前,顧不得方沉碧穿沒穿衣,一把抱下她,裹緊被子,喊道:“方沉碧,你睜眼看看我,是我,你看看我。”

她沒有聲息了,麵上再無一點血色,頭歪向一邊緊緊閉著眼。

“方沉碧……”蔣悅然撕心裂肺的哭喊直衝雲霄,方沉碧無知無覺,那塊長生牌從她手裏滑落,落在血泊中,極快的染成豔豔血色,顯得那麼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