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1 / 3)

眼看孩子一日大過一日,愈發的出了蔣悅然模樣來,偏又帶著一股子娘親的美豔勁兒,人見了沒有不誇的。大夫人這會兒子樂的不攏嘴,抱著孩子親個沒完。

劉婆子瞧了諂媚道:“瞧著小模樣,真真兒的隨了自己爹娘,忒好看了。”

大夫人抱著孩子來來回回的在房間裏走著哄他睡覺,得意道:“我的乖孫哎,真是奶奶的心頭肉啊。”

正說著,老太太屋子裏頭來了人,婆子一進門兒咧嘴笑不停,道:“這不還說勸著老太太早早安歇,誰知道老太太不見了曾孫子一眼是說什麼也不肯躺下,那頭傷風還沒好利索呢。”

大夫人見了朝婆子招手,笑道:“你這婆子嗓子好似破鑼,吵吵得我孫子睡不安穩,我可不饒。”

婆子忙捂了嘴,小聲道:“大少夫人這會子在盛園那頭呢,二少夫人那頭可能是人不中用了,人也拖了這麼久,時候也是到了。”

大夫人歎道:“老二家媳婦說到底是沒那個命,孩子沒留下一個,連自己也搭進去了,也是苦命人啊。既然人就不行了,你們那頭也抓緊預備東西吧,人生時受了不少苦,身後事就辦得體麵些,也免得給她娘家人落了口舌,倒說了我們不仁不義。”

婆子點點頭,接手抱過孩子,道:“夫人放心,那頭我們大少夫人都給辦的妥妥當當的,剛大少夫人還讓人去京城裏捎信兒,說是讓二少爺抓緊點趕回來,我這就去讓老太太看看小少爺,好早點讓她老人家睡下。那我這先走了。”

大夫人點頭,吩咐身邊的劉婆子道:“你去跟著,仔細點她抱孩子,可別老眼昏花的出了岔子,碰了我的孫子。”

劉婆子點頭,忙道:“我曉得了,回頭必定安安穩穩的把小少爺給大少夫人送過去。”

等著到了老太太房裏,這才看見裏頭熱鬧的厲害,原是早就嫁出去的三小姐蔣叢也回了來,正和三夫人一起坐在床邊陪著老太太說話。

婆子見了忙上前喜道:“原是三小姐也回了來,可巧著這功夫過來呢,快瞧瞧我們小少爺,煞是好看。”

蔣叢嫁出去幾年,也有了一子一女,現時又豐腴了幾分,倒是看來還是刁鑽刻薄。她聽聲忙轉身見孩子,喜滋滋的伸手來抱,定眼一瞧,看的好不喜歡:“這娃真是長的太討巧了,有他娘的樣子豔得很呐。”說罷,抱著孩子扭向床裏的老太太,笑道:“奶奶,奶奶,你說這小子乍一看倒是像誰多些?”

老太太倚在床邊兒,貪心似笑眯眯的看著繈褓裏的奶娃娃,道:“若讓我這麼一瞧,這眉眼兒怎麼看都像他三叔不是,像他爹的地方還真不多。”

蔣叢抿嘴一笑道:“奶奶平素一直偏心然弟,現下人家的孩子看了都覺得像他,哪怕是我他日再生個娃出來,您也得說像他舅舅,何其惱人。若是給大哥哥聽去了,您可再沒這清閑日子好都曾孫子了。”

大家聞言笑作一團,劉婆子臉上青一道白一道,要不怎說莫做虧心事呢,這說者有心,聽者無意,由著這孩子落地,她就怕逢人就說孩子像蔣悅然,雖說她腦袋頂上還有個大夫人頂著,可說到底,若是東窗事發,她也逃不掉幹係,又怕大夫人為了求自己安穩,再把她給賣了,那可不是光裏外不是人這麼一碼說的,可能就是要老命的事體了。

這頭,方沉碧在沈繡的房間裏,月荷哭啼啼站在床邊瞧著奄奄一息的主子說不出一句話來,方沉碧坐在床邊,桌邊的燭火晃得她的側臉半點血色也沒有。

這時候的沈繡已是不怎麼清醒了,整個人瘦成一把骨頭,白色的裏衣鬆垮垮的貼在幹癟的身體上,隻能見胸腔還有微弱的起伏可知這人其實還有口氣兒的。

方沉碧見她的嘴微微啟合,似乎再念叨什麼,於是俯□靠的更近想聽清楚她究竟說些什麼。沈繡早是意識渙散,沉沉浮浮不自知,一會兒是剛嫁入蔣府的光景,那時候女的秀男的俊,花前月下也不是沒甜蜜過的。可世間就如此,人終究舊不如新,從小別勝新婚到過而不入門,美好的光景短的讓人連回憶都來不及,隻覺得仿似一場清夢乍醒,怎麼能還是那張臉那個人,卻又是天翻地覆的另一番情境?

沈繡越喘越急,明明是心裏還清楚,可已是使喚不了自己身子,她掙了掙,聽見耳邊有人跟她輕聲問話,聽得出那聲音是方沉碧的。

她那麼恨,恨不得也帶走蔣淵與那房妾室,恨不得他這輩子斷子絕孫,這麼的恨,卻絲毫沒有半點用息,如今她躺在這,走在生死邊緣,可她身邊留下的人也不過隻是一個丫鬟和方沉碧兩人而已。

方沉碧貼過去輕聲喚了兩聲:“姐姐。”

沈繡微微睜眼,眼珠動了動,沒過多久也漸變遲滯,嘴裏零星的還能聽出一些模模糊糊的碎調,方沉碧知道人是拖不過這宿了,於是歎了歎氣,朝月荷道:“穿衣吧,容姐姐走的體麵點。”

月荷繃不住一下子哭開了,邊轉過身去櫃子裏找早先就準備好的壽衣,道:“少夫人這麼好的人怎的偏遇了這種事兒,到頭來自己也逃不脫,白白送了性命。”

方沉碧始終不說話,她扯著沈繡幹瘦的手,一遍遍摩挲。死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兒,眼看著床上的人在這樣寂靜無聲的夜裏,慢慢停止呼吸,到最後竟連雙眼也合不攏,生生的瞪著昏黃發舊的帳頂就此斷了氣兒。

因為早先衣服穿好了,人死了之後倒也方便,外麵候著的人忙進來抬人出去。方沉碧木然的站在一邊,看已經許多年沒出房間的沈繡,終於在這一刻,塗脂抹粉,穿戴一新,風風光光的給抬了出去。

她沒有眼淚,這麼多年過去,她覺得死對於沈繡才是最後的解脫,因為活著對於一個心死的人始終是種折磨。

下人瞧著方沉碧有些發呆,湊上前來諂媚道:“大少夫人不如先行走一步,這裏剛死了人,氣兒晦氣的很,待久了可是不好。”

方沉碧蹙眉,諾言瞧著對方,冷冷道:“今晚的夜我去守就是,你們怕晦氣的可以不來。”

那人心知自己無趣又是說錯了話,悻悻的又應付了幾句就走了。

沈繡的死訊很快傳到了京城,小廝進門兒報信兒的時候剛生了孩子的偏房正坐在床上給孩子喂奶,因為又生了個女兒,自打孩子呱呱落地,蔣淵的臉色就從沒好起來過。他一心想生出個兒子來,也好分家時候多撈些油水,可眼看著又是個女兒生下來,那邊方沉碧生的卻是兒子,便是急煞了他,惱得很。

小廝忙不顛兒的進了門兒,支眼瞧了一眼蔣淵,道:“少爺,河遠縣那頭來急信兒了。”

蔣淵不耐的端杯子吃茶,斜眼問:“怎麼?是銀子送來了?”

小廝搖搖腦袋,道:“回爺兒的話,來信兒說是府裏的二少奶奶昨夜裏去了。”

蔣淵聽著一怔,手裏的杯子不當心翻在地上,杯子的碎裂聲驚了剛睡著的孩子,一下子哇哇哭開了,床上的側房生怕又惹了蔣淵不樂意,連忙抱起孩子哄起來,可孩子怎麼也不肯消停,哭的越發響亮起來。蔣淵方才醒過神,回頭朝著床上的母女二人就罵開了:“哭哭哭,大的不中用,小的也是一樣,就知道哭天抹淚兒,讓你辦正事兒時候怎麼不見你行,哭吧,遲早把這家業哭的賠光了底兒,我倒要看你們孤兒寡母的還能去哪。”

側房聽聞蔣淵這一番歇斯底裏叫罵聲嚇得連哭也不敢出聲,孩子倒是還不懂怕,仍舊哭個沒完,蔣淵恨到了極點,甩手離了房間。

側房看著人走了,方才用袖子抹了臉,問那小廝:“人走了後事兒怎麼辦的?是不是老爺老太太們讓少爺回去?”

小廝點頭:“二少奶奶這一走府裏就捎了信兒,少爺怎麼也得回去一趟才是。”

側房聞言應聲道:“也是,人都走了,到底要回去再看最後一眼,對了你這就去收拾行李去,算上我的一並準備了去。”

小廝納罕,問:“夫人身子現在方便一起同行?”

側房拍了拍懷裏的孩子,輕聲道:“有人走了,總要有人站住來不是。”

小廝倒也精明,馬上明白她意思,忙道:“夫人說的即是,說的即是。”

蔣淵到底也是與沈繡有感情的,人就是如此,活著時候也許並不上心,可一旦走了,就會讓活著的人想到太多太多,蔣煦夜裏睡不著,心頭上焦躁的很,開始翻來覆去的想著從前與沈繡耳鬢廝磨的種種來。感情總是在的,可後來慢慢變化了,人不如新,有了桃花顏也就慢慢忘了河源縣還有杏花容,又逢沈繡不生子女,這才讓蔣淵與她越來越遠。也是因為離著遠,漸漸的蔣淵也忘了還有個原配的妻子在。現下沈繡無聲無息的死了,蔣淵反而感到想念她來,這一夜也不得閉眼,他翻來覆去的回憶才發現可供他回憶居然那麼少,他就快要記不得她長相了,於是第二日一早蔣淵就帶著側房一路趕回了蔣府。

蔣悅然也是一早得到的消息,那時他正在李府吃飯,聞言也是一怔。蔣淵本就大了蔣悅然不少,沈繡進門時候蔣悅然年紀還小,隻覺得這個新入門兒的嫂子實在是溫柔漂亮的很,可後來他見了方沉碧,他才知道,原來也有這般漂亮的沈繡都無法比擬的人在。

蔣悅然亦是一得到消息就往回趕,是比蔣淵更早一步回了蔣府,府裏頭早是裏外三層給白色包了個遍。

方沉碧一身雪白,站在庭院裏,落葉紛紛,樹木零落,一片蕭颯。蔣悅然眉頭微蹙,一雙眼盯著方沉碧的背影牢牢鎖住,她似乎比從前更瘦了,白皙優美的脖頸微微側著,瀲灩雙眸微眯,她看向被挽聯麻布圍在中間的靈位,有些愣神,再一看雲鬢雪釵,絕美清靈,簡直美煞整個世間。翠紅抱著孩子給方沉碧送了過來,方沉碧這才醒了神,轉手去抱孩子,才不大的孩子到了娘親手裏咧了咧嘴,伸了小手比劃。蔣悅然頓住腳步站在她們身後看,原來方沉碧也有表情柔順安然的時候,就在抱孩子的一瞬,這個女人與他從前認識的每一個她都不一樣。

翠紅無意扭頭一看,還被不發一聲的蔣悅然嚇了一跳,道:“三少您回來了?”

方沉碧扭頭往後看,但見蔣悅然身著一套墨色長袍,正定定看著她跟孩子。蔣悅然點頭,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方沉碧母子麵前,他高大的擋住了風刮來的方向,方沉碧一時有些尷尬,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翠紅忙打圓場,問:“三少看看我們小少爺長得如何?”

蔣悅然挪眼看了看緞被裏裹的奶娃娃,他看了一眼又不禁再看了一眼,他也說不清楚,不知為什麼,看著孩子便覺得與自己有些相似,看了一眼還想再看一眼,他甚至想去抱抱他。

蔣悅然沒動,而是側頭不輕不重的問了一句:“這小東西到底什麼時候能張嘴講話?”

翠紅巧笑道:“三少真是心急,這才多大的奶娃娃,要說話還得等一段時間呢。”

蔣悅然又靠近了瞧瞧方沉碧的懷裏的孩子,諷笑道:“方沉碧,這小子怎麼會長的像我,難道是做娘的時候煩誰孩子就長得像誰不成?”

說罷伸手作勢要抱孩子,方沉碧不肯,卻也掙不過蔣悅然,被他生生的將孩子從自己懷裏抽離,方沉碧急道:“你手腳輕些,小心捏疼了他。”

蔣悅然不管那些,將孩子別扭的抱在懷裏,兩隻手僵硬的將孩子攔在胸前,陰陽怪氣的道:“叫聲三叔聽聽。”

孩子竟是沒哭,也是超蔣悅然搖了搖小手,咯咯笑出聲來。

方沉碧仰著頭看自己兒子笑逐顏開,一瞬間有了所謂幸福的團圓感覺來。蔣淵回來時候正式喪事的第二日,人還停在後院的棺材裏,蔣淵一步一拖的往後院去,方沉碧正守在那,見是蔣淵也便站起身微微俯身,蔣淵朝她擺擺手,方沉碧便起身離了後院。

回去路上蔣悅然正等在窄道裏,見方沉碧出來,他也不動,穩穩站在樹下隻是看著她,

方沉碧到蔣悅然身前時候,他突然伸了胳膊攔住方沉碧,方沉碧亦是想開口跟他說話,可連她也不曉得事到如今他與她之間還有什麼話好說。

“你還是沒有好好吃東西。”

方沉碧微微抬起頭,那般絕色容顏在如今亦是又多了一份清豔的柔美,她輕聲問:“聽說你與李家小姐的婚期近了。”

蔣悅然咧嘴笑:“嫂子,你期待了這麼久,可是預備好了我大婚的時候送些什麼好物?”

方沉碧心頭一紮,嘴角彎出漂亮弧度,道:“三少想要些什麼?”

蔣悅然反問:“要什麼都成?”

方沉碧道:“我們璟熙收了三少的東西,這次無論如何也要預備最好的。”

蔣悅然突然傾身靠過來,朝著方沉碧輕聲問:“如若我猜的不錯,蔣府就快要入不敷出了吧,二嫂走了,府裏排場也不小,可說到底就是死撐罷了,我聽人家說,今年上秋時候藥材爛了一地,能收割好了曬好挑好的也賣不出什麼價格來,可是這麼一回事兒?”

方沉碧自是知道,就算不把年景不好算上,單說交給蔣淵打理的那幾個園子便是弄得一塌糊塗,蔣煦也有管了一些,可到底鞭長莫及,那些渾水摸魚的下人隻管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也不肯多說一句多做一件。而三夫人一麵為了自己兒子蔣家祝能又人支持,也暗地裏幫著蔣淵說好話,糊弄得蔣茽也是不知一二,一連批了三次銀子,最後連三夫人自己也難自圓其說,自顧自又把這事兒一準兒往蔣淵身上推,蔣茽雖然對蔣淵十分不滿,可目前情況下倒也就由著蔣淵去蠻幹了。

蔣府正在慢慢的走向衰敗,明眼人也看的出,用度越發的緊,平素裏的東西也都減低了標準,誰心頭也都是明鏡一般,隻管著怎麼順著手老上這一筆,就算最後蔣家倒了也不算賠。

“那三少的生意做的可好?”方沉碧不答反問。

蔣悅然彎彎嘴角,道:“若是我將來生不出兒子,我就帶璟熙上京,日後我來照顧他,教他。”

方沉碧沉默了一會兒,忙道:“我這裏又預備了一份東西,眼看來年春天也有好日子,老太太和夫人那裏也已經挑了好日子,不如三少就迎娶李家小姐吧。”

蔣悅然負手,慢慢轉身,邊走邊道:“方沉碧啊方沉碧,你不知,現在的我可不比當初,你再也影響不了我了,言外之意,你與我,誰也不幹誰的事兒,我不管你,你也莫要管著我。”

蔣悅然並沒在河源縣多停留,而是再第二日就離開了,他離開的時候跟他來時一樣悄無聲息,隻是在他之前,還是來方沉碧的屋子裏看了一眼她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