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婆子抬眼,少見的嚴肅,道:“你道是我忍心看沉碧和三少這般不成?你可知曉,沉碧身後還有一個方家,當初若不是方家肯留,肯養著,她便是再大的造化也萬萬活不到今日。說是方安最終還是送她進了府,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讓她過得好日子,別在鄉下田裏的跟著遭罪一輩子。又不是自己生的骨肉,也不曾跟沉碧她娘有過婚約,就這麼憑著一句話把她養了這麼大,也曾是手心裏的寶貝似的待著的。
她又是良心人,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兒,怎麼就忍心為了自己讓方家跟著遭殃?以著大夫人的脾氣,出了事兒是必定不會放過那家任何一口的。再說三少,當初有什麼好依靠的?要是真的因為沉碧鬧得一無所有,沉碧良心過得去?蔣府不鬧個底朝天才怪,若是這樣,誰都好不了,就是個魚死網破的下場,所以無論如何,她都得忍著,不管做的多絕,幾多人恨她,也不管她收了多少委屈,又有什麼法子?她就是這命。”
翠紅聽得紅了眼,轉而看了一眼蔣璟熙,道:“不知道怎麼的,我就是心裏慌得不得了,總覺得這事兒不會那麼簡單就給埋住的,早晚得鬧開了,到時候又是不知道什麼光景,不知道多少人跟著遭殃。”
馬婆子又歎:“隻求著別有那樣的好事兒的人張了好事兒的嘴,說破了又是對誰好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再接下來,沒人再說話,方沉碧躺在床上聽得一清二楚,她甚至覺得自己活著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一出劇目,多少看破了劇本兒的人兒隻管看個熱鬧,或是惋惜或是嘲諷,卻都是旁觀,如同觀戲,而自己和蔣悅然就是台上的戲子,一個瘋子,一個傻子,兜兜轉轉,糾纏不息,痛苦也罷,愛恨也罷,不關是老天還是世人,從來就沒有放過他們過。
淚劃過皮膚,燙的她感覺疼,心碎的滋味,她嚐過那麼多,每每麵對蔣悅然那種心如刀割一般淩遲的疼感就似要了她的命。他的人走了,影子卻留在自己心裏,揮之不去,忘之不掉,已是很揪心了,卻還要在這樣的光景下在縱橫交錯的傷口上撒一把鹽。
蔣璟熙的降生就似一麵鏡子,把她跟他的悲情活活的日日的演給她自己瞧,讓她沒有一刻能忘了那些人事,那些無奈和絕望。方沉碧隻覺得心力交瘁,一瞬間連呼吸的力氣都沒了,自己原是已經竭盡全力去掩蓋,偽裝,可天不如人願,世事不容她逃避,甚至連暫時的忽略都不允許。
是夜,蔣悅然和馬文德從大夫家的大院裏出來,風更涼,涼的成了刺骨的冰刀子,剜他的血肉,刮他的骨髓,原來這麼多年他就是一個讓人好笑的傻瓜,從頭到尾,沒得到一字一句的真話,他的親娘算計他,他念念不忘的女人瞞著他,他自己的骨肉聲聲叫著別人爹,卻喊自己三叔,這府裏多少人知曉這事兒,隻當是看大戲一般,看自己多愚蠢,多傻瓜,多好笑。
兩人走在回府的路上,沒人說話,馬文德隻覺得從頭涼到腳,渾身都跟著僵硬。可這一刻他卻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那樣一件天大的事兒,壓在他心頭好幾年,是到死的時候連眼睛都比不上的遺憾事兒。他是看著蔣悅然長大的,他有這樣的結局不是自己所願見的,可他隻能選擇隱瞞,成了幫凶。
蔣悅然虛力的邁步往前,他現下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說什麼呢?要說的都說了,要做的都做了,沒人真心對他,他怪誰?怪自己吧。
就這麼一路無語,等走到蔣府門口時候,蔣悅然突地站住了腳,抬頭看向門口上掛的匾,自言自語道:“那些背我判我的人還活在這裏,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馬文德聞言,隻是一直搖頭,道:“便是最可恨的人也有難處,三少莫要這麼想,到時候害人害己,後悔晚矣。”
蔣悅然隻管笑,越笑越大聲,抬步自顧自的邁進門離去。馬文德立馬追了進去,生怕他惹禍,追了幾步,馬文德一把扯住蔣悅然的袖子,略有怒道:“就算你真的是要報複誰,也不得這麼茹莽,你想害死方沉碧和你自己的兒子不成?”
蔣悅然聞言頓住腳,道:“這些人裏我獨獨最恨方沉碧,我曾低三下四卑微無比的求過她,為她要死要活的掙紮過,甚至為了她不惜跟全天下的人作對,我可以什麼都不要,隻要她一個。可她呢?隻會打著為我好的幌子,做最傷害我的事兒,憑什麼對我好與壞要由她來定奪,她到底知道不知道究竟什麼才是為我好?難道懷了我的骨肉,卻認他人為父就是為我好?把我蒙在鼓裏各自痛苦絕望這麼多年也是為我好?我有了金山銀山究竟有個屁用?說到底我隻是想要她一個,全天下滿算著我隻是要一個方沉碧就夠了。她究竟知道個屁。”
馬文德手漸慢鬆了,蔣悅然語畢,頭也不回的走了。馬文德朝著梨園方向走過去,這一路上月影晃晃,他似乎也給晃迷糊了,腦裏全是蔣悅然的那一番話,到底什麼才是對一個人好?難道隻是錢財無缺豐衣足食?人沒了感情,隻是可以吃喝拉撒順遂的過著,餓不死凍不著就是好嗎?這一會子,馬文德也不知道了究竟什麼才是正經了。
等他拖步邁步進了梨園的院子,便見屋角上挑著的燈籠還亮著,裏頭靜靜一片,馬文德知道屋子裏人還沒睡,便徑直走進門兒去,敲了敲,不一會兒,裏頭兒傳出腳步聲,緊接著馬婆子露出一張臉來開門。
“這麼晚你究竟是去了哪了?”馬婆子推門兒就問。
馬文德徑自往裏走,進了廳堂摸了椅子就沉沉坐下,兩眼發直,也不回話。
馬婆子瞧著他這反應奇怪的厲害,心裏頭約莫是出了事兒了,忙推著他肩膀,催促:“老頭子,你這可是怎了?發什麼呆,這問你話呢。”
可馬文德就跟中邪了一樣,就是不說話,馬婆子朝他大腿狠狠擰了下去,啐道:“你這是在外麵著迷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了,迷啞巴了不成?倒是張嘴說話啊,說啊你。”
馬文德隻覺得大腿上一陣刺痛,這才回了神兒,喃喃道:“那事兒穿了,瞞不住了。”
馬婆子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不確信,接著問:“什麼事兒穿了?又是瞞不住什麼了?”
馬文德唉聲歎氣道:“三少都知道了,關於當年的那件事兒,還有小少爺的是事兒。”
馬婆子聽了這話,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顧不得什麼疼不疼,直拍著自己大腿,叫道:“這可怎麼辦,那三少也不會善罷甘休的,不把府裏鬧到雞飛狗跳的是絕對不會完的,那我們沉碧怎麼辦,這可怎麼在府裏待下去了。”
馬文德本就心煩意亂,見自己婆子這般,恨得忙不迭拿腳踢她兩下,怒道:“你嚷嚷個什麼,還不給我閉嘴,是怕不熱鬧怎麼的。”
翠紅扶著門框站在一邊兒,心情複雜的很,說不怕這結果是假,可心裏分明還是期待的。依她看來,不管什麼事兒,是好是壞總要有個結果的。
方沉碧躺在裏頭,一聲不吱,說怕反而有些顯得她矯情了,不如說,從一開始,她就想到總會有這麼一天,蔣悅然什麼都會知道,然後從癡情種到陌路人,不是什麼事兒都會善始善終,做了就要接受有朝一日這事兒被人為扭曲成麵目全非的樣子,或者自然而然的變成了到達另外一個目的的另外一件事兒。
馬文德歎息,翠紅和馬婆子掉淚,方沉碧始終躺在那,一言不發。過了許久,馬文德走到帳子邊兒,沉聲道:“沉碧,我有事兒跟你商量。”
方沉碧撩開簾子,一張漂亮的臉毫無血色,她尚未更衣。
兩人坐到小桌邊兒,馬文德先開了口:“可還有什麼打算?”
方沉碧搖搖頭,不說一句。馬文德尋思了片刻道:“府裏頭這事兒怕是遲早要鬧大,想來這一次,你未必能安分住三少,他前頭兒問了我,我本是能瞞則瞞,可他應是聽見什麼人的確切風聲兒了,直奔著給寶珠瞧病的大夫那去的,又是直直接接的就問了我話,我再瞞下去,怕惹他鬧更大,反倒連一點時間都不給我們留下,我們就顯得太倉促了,趁現在還有時間預備,不如先做個打算。”
方沉碧抬頭,一雙眼已是紅彤彤的,像是哭了很久:“舅舅做的很對,若是跟他扭著來我們怕是吃不到便宜。”
馬文德想了想,道:“隻是可能他會來為難你,畢竟他最恨的也是你,你可是有點準備?”
方沉碧點頭:“要來的遲早會來,或者,舅舅要是有了準備就把璟熙帶走吧,留在你身邊養著一陣兒,我放心的。”
馬文德忙道:“使不得,若是如此,不是三少追著我討,便是大夫人也萬萬不會饒過我。再者說,那麼大個人怎麼可能帶得出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