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第一次踏進著賬房開始,從不曾有過什麼徇私舞弊的事兒出來,但凡每一筆支出收入,都是有理有據。主子之間的事兒萬萬不是我這等下人該過問的,我隻是見到手牌就調銀子出去,誰拿牌子誰能支得走銀子。回頭也有名目可查,還有留名和日期。況且,每一筆銀子都有大夫人或是老爺的準許,每一筆都不差絲毫。”
馬文德聞言,笑道:“我也在蔣家做了四十餘年了,您這等為人處事我還不知?就是因為我知曉,而且是清清楚楚的知曉,方才跟您說這話兒來著。”
賬房先生抿嘴一笑,道:“大夫人這麼多年來待我不薄,以前的老太爺更是如此,換到老爺這一代如舊,我能為這家做的就隻有這麼多了。其他的,你們看著辦吧。”
馬文德笑嗬嗬的應道:“足矣,足矣。”
賬房先生捋了捋胡子,道:“我到了這把年紀,帶了鏡子也是花眼的厲害,這不幾日前大夫也說,我是從前看壞了眼鏡了,越老越不清晰。眼看著身子骨兒也不如重前,就想著跟夫人老爺告老準備回去養晚年了。”
馬文德連連點頭:“等著三少這事兒一弄利索,您的事兒我必親自去給大夫人說,您可放心。”
賬房先生,起身拱手,道:“這就謝過了。”
馬文德也忙起身:“哪裏哪裏,您客套了。”
等著方沉碧大致掃過一遍之後,跟賬房先生略略說了幾句就準備回去,老人送兩人出門,臨了的時候,拍了拍方沉碧的肩膀,朝她招手。方沉碧跟了過去,馬文德則會意,折身出外麵等著去了。
賬房先生神情自若的站在方沉碧麵前,一張滄桑的臉浴在窗外的天光之中,皺紋堆摞,皮膚鬆懈,本是極老的人,看來也沒有太多特別,但滿算著蔣府上下,方沉碧隻覺得屬他最有智慧。
“先生有話說要?”
來人點點頭,又是捋了捋胡子,道:“丫頭,信我一句,齊大非偶,三少萬萬不是你可托付的良人,不管他多一廂情願,亦或者,兩廂情願,你若是想抽身要盡早,蔣家要有大事了,你心裏要有數。”
方沉碧聞言一怔,竟想不到這個終日窩在賬房裏的花甲老人居然會對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見方沉碧定定看著自己不說話,老人又開了口:“能救三少的,隻有一人。”
“李婷。”方沉碧喃喃道,隱約有絲毫的失落之色掛在她臉上,看來實在可惜可憐。
老人見她如此,竟笑了,道:“我並不是如他人一般跟你講取舍的大義,我隻是單單從你們是否合適在一起而言。三少是個性情之人,但凡事出大小多半是隨心所欲,而你隱忍又心事兒多,嘴緊從不肯講,隻是三少是絕對猜不透你心思,兩人一起,並無默契,又都是任性固執的人,很難學會退步,這樣的婚事兒,多半難以長久,即便過到白頭,也是苦熬,何必?”
方沉碧始終一站不眨的看著麵前的老者,突兀的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受,或許,隻有這個老者才是最了解她的人,可以跟她說些這種體己話。
“兩人過一輩子,總要互補才好,人生苦短,隻有兩廂歡喜並不足夠。我見你卻是個好孩子,既然苦了上半輩子,下半輩子就讓自己平淡而幸福的過著不挺好?而那些藏在心裏不願給人家知道的是事兒亦不用太在意,人都是命數安排,注定你走這一步,遇見這個人,留下一些東西,但三生石上沒有將你們的名字刻在一處,你守他多少年,有過多少不可割的過往,都是白費。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即便握在手裏一些光景,早晚還是要鬆手,與其到那時痛不欲生,不如看淡一些,該放就放吧。”
斷了斷,老人接著道:“對於三少也是如此,不管他多執意如此,說到底終究是事事不如人願,他的日後的日子和出路不是他自己能做得了主的,命裏不該的事兒他做了,隻是他自己倒黴,連帶這你也跟著倒黴。我這話,你懂?”
方沉碧鈍鈍的點了點頭,隻聞老人歎著氣轉身走了,隻剩下方沉碧一個人呆呆的站在那裏,一張絕色的臉容在明晃晃的光線之中,越發的看不真切了。她反複思索老人的一番話,突然覺得這前後,這事出,好似是有一些人為,可說到底這麼恰巧,這麼周折,也都是天意。
痛苦嗎?自然是無比痛苦,天天熬著看見自己兒子的臉,就似鈍刀子,慢慢的一刀一刀的劃下去,往回想想,似乎蔣悅然在京城這麼多年,她的心也從來沒有從他身上回來過,身子裏空蕩蕩的,仿佛是極其瘦弱的靈魂吊在空無邊際的身體裏,不是寂寥,是從不知未來在哪裏的茫然。從以前到現在,她都覺得自己沒有腳落地的活過,她是飄在天上的,一直飄著。
正想著,門外突然傳來稚嫩的聲音,隻聞一個丫頭叫道:“馬大管家我們李婆子叫大少奶奶趕緊過去一趟,我們那出天大的事兒了,不得了了。”
馬文德莫名其妙的問:“什麼天大的事兒了,你丫頭胡說八道些什麼?”
方沉碧從房間裏走出來,輕聲道:“我這就過去。”
丫頭打頭兒先跑開了,方沉碧朝馬文德道:“老爺允了三姨太和二少支出那麼多銀子,現下來要帳的人上了門兒,老爺自然不可能把之前那些事兒圓的上,大夫人不知曉,必定不會幫他,老爺除了找三姨太要些私房的東西便沒有出路了。”
馬文德聞言笑道:“有一個好日子要到頭兒的。”
方沉碧沒響,徑直往前走,馬文德好奇,便問:“他剛剛跟你說了什麼?”
方沉碧淡聲道:“舅舅,先生讓我放手。”
馬文德自然知曉放手為何意,隻管歎息了幾聲,蹙眉道:“如若就此放手,璟熙以後可怎麼辦?現下三少知曉璟熙身世,以他的個性可能會善罷甘休?不鬧個蔣府底朝天才怪。”
“偌大的蔣府隻餘下幾千兩銀子,明春的種子錢還沒有預備出來,今秋的藥材地寡收,藥材鋪子賠錢,打理鋪子還需要銀子周轉,現下哪來餘錢給蔣悅然堵上舟曲那麼大的漏洞?而且……”
方沉碧瞧著馬文德,一字一句道:“舅舅,我懷疑舟曲的事兒能這麼快鬧到如此大,甚至是連朝廷都插手進來,似乎內情很不簡單。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事出蹊蹺,心裏不踏實。”
馬文德想了想,道:“你說起這我也覺得實在是可疑,哪出來這麼一個禍事兒的主兒就盯住我們三少不放了?”
“誰知道呢,隻是現下還顧不得這麼多,隻看怎麼才能讓他先過了這一關再說。”方沉碧心事重重,想到蔣府已經是見了底兒,就越發著急起來。
想了想又問:“舅舅,你可是安排好了那幾畝地是不是不可查了,要是還查得到日後就麻煩了。”
馬文德左右瞧了瞧,道:“我這是想了好久,不如這樣才好。我回頭兒找熟人兒搭個線兒把那地兒賣了,我這裏還有不少積蓄,填進去就去京城開鋪子得了。到時候先把你奶奶他們都先弄走,最後剩我們幾個一道兒去,那鋪子就寫你的名字吧。璟熙太小,免得日後蔣家沾得到,不如寫你的。”
方沉碧未曾想到馬文德如此打算,忙道:“使不得,使不得,這是舅舅跟舅媽防老的錢,我不能動。”
馬文德道:“我這是早把你當成自己女兒養了,現下我們一大家子光靠那幾畝地怎麼討活?人多力量大,你一個人支加過日子未免太辛苦,一個女人家拋頭露麵總是不好的,不如我來替你出頭,趁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動。你就別再推脫了,我這到死的幾年就靠你了。”
方沉碧望著眼前頭發斑白的馬文德心裏五味雜陳,她的上輩子沒有人如此真心對她好過,這輩子還有一個舅舅能如此待她,真心為她想,替她安排,她突然覺得這甚比愛情更讓她覺得幸福和欣慰。
馬文德見她感動的樣子,不禁苦笑道:“都是一家人,以後我們就隻說一家話,我隻把你當親閨女看待,不留二心,雖然你親爹還在。”說罷又笑道:“但他不如我,畢竟我跟你生活得更久,我知道怎麼才是對你好。所以你也別總覺得難過,一個人一輩子有三個人疼,那是多好命的事兒?要不是你娘走的早,現下是四個,可即便沒了她,還有我們在。”
就這一句還有我們在足足讓方沉碧回味了許久許久,很多年以後,她對他說,也許就是那麼一瞬,馬文德的一句話方才讓自己第一次有了所謂的歸屬感,那是一種很奇妙美好的感覺,雖然有些微酸,但再回味的時候確是甘甜無比的。
回到三姨太的院子的時候,裏頭叫的更慘了,方沉碧順著丫頭帶路進了門兒,但見蔣茽衣衫不整,臉上還帶著傷,正薅住三姨太的頭發裝在床邊兒的柱子上,三姨太則是滿臉的血,死命的扯著兩張銀票兒,死活不鬆手。再看地上珍珠胡亂的滾在地上,還零星掉落了一些朱釵之類。
而站在一邊兒的蔣家祝抱著蔣茽的大腿哭得跟淚人兒一樣,大叫著:“父親不要這樣,放過我三娘吧。”
裏頭鬧的一片淩亂不堪,方沉碧簡直無從下腳了,隻好挑著沒東西的地兒走過去,忙勸道:“父親息怒,快別打了。”
蔣茽即便再惱火,見了兒媳上前來勸也多少給麵子的,一把扯掉了她手裏的兩張銀票,氣呼呼的鬆了手,把沒力氣的三姨太摔到一邊兒,自己一屁股坐在床邊兒,開罵道:“今兒就弄死你個下賤胚子,平素貪拿的時候怎不見你如今的嘴臉,現下讓你吐出一點,倒似要了你的老命一般,我現下話放在這了,你如此做絕了,他日分家,你們娘兩個什麼都別想拿到手,就給我淨身出戶,愛哪哪去。”
目光再轉向站在一邊兒不敢大聲哭的蔣家祝,不解恨的道:“一介男兒竟如一個娘們兒家家的就知道哭,哭哭哭,有這樣的娘兒子也教不好到哪裏去,你們娘兩個兒都是一道貨色。早是知道你如此,當年怎麼池塘裏淹死的不是你。”
說罷,蔣茽看了一眼方沉碧,冷聲道:“不許給她叫大夫瞧,由著她要死要活去。我看誰敢違背我的話,就要誰好看。”說完提身出去了。
蔣茽走後半晌,蔣家祝方才敢上前,跪在躺在床柱旁側的三姨太身邊兒扶著她哭得更甚。外麵不曾有一個丫頭婆子敢上前兒,生怕跟著遭了殃。方沉碧冷眼站在梳妝台前,看蔣茽留下的幾件飾品,不覺得發現原來自己是這般的人,看見如此狀況並無一絲憐憫之情。
又過了一會兒,三姨太這才緩過勁兒來,哎呀呀的呻/吟開來。方沉碧在桌子上挑了塊兒白帕子,走到三姨太身前兒,伸手將帕子按到三姨太的額頭傷口處,隻見她疼的一顫,緩緩睜了眼。
一見眼前是方沉碧,不禁粗喘了幾口氣,虛弱道:“你是來看熱鬧的。”
方沉碧麵無表情,朝著蔣家祝道:“你去讓李婆子燒熱水過來。”
蔣家祝說到底隻是個公子哥,還是個孩子,不知道怎麼處理,隻好聽話,出門兒去叫李婆子,等人走了,方沉碧這才微微垂眸,看向三姨太一雙憤恨的眼,輕聲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該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