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有些訕訕,輕拍著蔣煦後背,道:“煦兒這一句可是偏理,娘平日萬萬不敢讓這般事情累著你,也是心疼你身子骨弱,若是你有三長兩短,為娘也是要折了五六分壽祿了。”
蔣煦嘴角一翹,不知是心理作何想法,隻道是:“雖說自己身子不中用,可到底也是由著我屋子裏的人分了好大一個攤子幫你做事,如今也不算是占著沒用的身子白享福了,說來我也不虧了蔣家的,不是嗎?”
大夫人知蔣煦說的是方沉碧,生怕他提起來不完,遂道:“這般可是什麼話,說出大天去,你也是這府上嫡出的長子,這家裏誰敢多說一句沒用的,我可饒不了她。”
蔣煦似乎不願多講,朝著門口看了幾眼,有些吃力道:“這幾日睡得我渾身乏力,我想站起來走走。”
大夫人也是納罕,蔣煦病重足夠兩年不得下地走動,前幾日更是咯血昏厥了多日,怎的就突然想要起身走路了。婆子心理有些打算,也知道大概是不好了,於是看向大夫人等著她說話。
都說是回光返照人會精神,大夫人心理也多半有了主意,知道這是怎麼一會事兒了,她厭倦泛紅,卻要故作輕鬆,打起精神愉悅道:“我兒今日是精神大好,許久不曾見了,你若想起來又有何不可,等我叫幾個力氣大的漢子來扶著你。”
蔣煦阻止,“不必叫人,我今日感覺有力氣,母親可扶我就可。”
大夫人依他,讓婆子給預備了厚袍子圍在蔣煦身上,扶他起身,隻覺得這比她高出一頭的男子竟是枯瘦如柴,身子竟比女子還要輕便。
蔣煦臉色有些紅暈,一雙濁眼不知怎麼的也有了光彩,不如往日那般死灰。
“道說是過了這個年都會好,去年的旱災也該過了吧?”婆子和大夫人扶著蔣煦走到床邊,外麵漆黑一片,雪落了有一尺來深。月色如碎金一般灑在雪麵上,種在窗根兒幾株臘梅樹開的正豔,花香四溢,帶著寒風的凜冽裹著甜味,實在是讓人心曠神怡。
這一刻蔣煦覺得,如果這般一輩子能站起來隨意如常人過那麼幾年也算是夠了。
蔣煦嘴角帶著笑意,輕聲道:“母親知曉,我今日這般有精神也恐怕是到了大限了。”大夫人聞言,想要張嘴說話,卻被蔣煦阻止,
“人終究也是有一死,璟熙不就是已經歸了西了嗎?一個稚童都不曾怕的,我一個大男人難道會怕不成?”
大夫人未曾想是誰在蔣煦昏睡的時候說漏了嘴,讓他聽了去,心念著不好,可但見蔣煦也沒什麼反應,也覺得無妨他知曉。
“兒若有話便可與我說,我們娘兩個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璟熙夭折便不好告知你,生怕你禁不住這事故再病重了,我可如何是好?”
蔣煦點頭,道:“那孩子也是苦命,可我這般自身難保的泥菩薩過河,癱病了三十餘年,厭倦世事,憎惡自己,哪裏還有心思和善心去可憐別人。更何況璟熙也並不是我的種,母親機關算盡,並未算出個子醜寅卯,反而是連您眼珠子一般疼的小兒子也給搭進去了,我道是因果輪回,也是做了孽障的事兒,怪不得老天不給臉了。”
大夫人聽得臉一紅一白,想辯解又覺得無從說起,隻得說了一句不疼不癢的話來:“我的兒,你是不明白為娘的處境,若是你換了我這般田地,你也就懂了。”
蔣煦眼窩深凹,一雙眼轉了一轉,沒帶著任何感情,與大夫人道:“您算盡了所有,卻單單不知道我的心思,對於方沉碧,我是放在心裏的女人,自是你那日算計了悅然與她同房,最終還生下璟熙,可我終究還是恨你的。”頓了頓,又道:“你說的好聽是與我麵上有光,分明是套了個兒子給我,可也太小看這下麵丫頭婆子的嘴臉,璟熙長出一歲,與悅然而是分明就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你不若給我當初的什麼勞什子麵子,也不會有我日後的難堪。再者說,我與方沉碧若是沒有璟熙這一道坎兒,興許......興許......”
蔣煦的雙眼望向遠處,仿若那一片雪色是一朵七彩祥雲,上麵載著他心裏麵深藏的那個人,有那麼一瞬間,蔣煦臉上的笑意竟是那麼深,大夫人看在眼裏也是疼在心上,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若說是偏倚也是有的,畢竟還是更喜愛自己的小兒子一些,可長子這麼多年病痛纏身,這一輩子沒活幾年,卻是什麼福氣也沒享到,唯獨愛上這麼個女人,卻也是愛而不得。
“兒啊,你不用急,若是等沉碧回來,我便不再拆遷她做事,每日都陪著你,你喜歡她做什麼,我就讓她做什麼。”
蔣煦嘴角彎了彎:“遲了,我這一輩子究竟是晚了我那寶貝弟弟一步,那時,每瞧著他們那眉目傳情,你來我往的樣子,我就更是恨。”蔣煦驟然看向自己母親,眼中仍有濃濃不甘與恨意,問:“可是我上輩子做錯了什麼?”
大夫人悲哀的搖頭,伸手覆上蔣煦枯槁的麵容,安撫道:“我兒上一世定是神仙身邊的一株仙樹化了仙,下凡來陪我這幾十年算是我造化。”
蔣煦仿若沒有聽見,道:“其實,說來,這一世能遇見她我也算是好運了。”蔣煦語罷,複又狠狠地咳起來。
婆子忙遞過帕子給他,住了咳拿開帕子,帕子上拿一抹濃重的血色驚得大夫人與婆子都不禁白了一張臉。
“我也心知這是我的時辰到了,我這一世算是窩囊,娶了妻,卻碰也未碰得,竟是連同房也不曾卻還膝下有子。”一句說不完,蔣煦已是有些氣喘籲籲,“若是我這一夜熬不過走了,他日等方沉碧回來,便要她到我墓上親手描墓,一字一畫,把她的名字描於我名下,待她年老離世,便與我同葬一處,這輩子......”
隻覺冷,蔣煦身子如墜,呼吸愈發急促,咳不可忍,而眼前越來越模糊,原本望向的那一片白色,白亮的更加刺眼,仿佛就在那雪色一片的深處,有一抹鵝黃色影子,窈窈而來,旁側的景致已然看不清楚了,而那一抹鵝黃卻是越來越清晰無比。他努力地睜大眼睛,想要看的更加清楚,那鵝黃身影似乎是個女人,看不清臉龐,卻十分熟悉。
“沉碧......”蔣煦不由自主的喊出聲來,雙眼已經發直,望向窗外,卻不知竟是看見了什麼,隻見他雙眼睜大,仿佛要看仔細眼前的空無一物。
一抹紅,緩緩從蔣煦嘴角流下,大夫人哭出聲來,不斷哀嚎:“我的兒,我的兒啊。”
胸口窒息難受,蔣煦的臉被憋得脹紅紫,枯枝一般的手不斷的在胸前揮舞,像是要抓住什麼東西,一並把它帶到西天去。
“要,要”蔣煦氣上不來,虛瘦的身子骨繃成一道弦一般,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抓住了大夫人的胳臂,仿佛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雙眼血絲遍布,似乎已經中了邪一般,那一張臉已然扭曲不成樣子,他看著大夫人,又似乎一雙眼早已經看不見任何,隻是一字一句,牙關要緊,咬得聽見牙齒生磨的聲響,道:“要,在,一起,一起。”
語音落,蔣煦仿佛是心事已了,全身力氣一鬆,竟一句話也不再說,朝後倒過去,很快就沒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