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隨即便有轉瞬的安靜, 顧長卿回過身來, 仍舊是微微一笑, 不疾不徐道:“難道陛下還不相信臣麼?”
他直視著那張臉, 上前一步, 才道:“念念是臣的妻子, 臣自會待她好, 無論何時,都絕不會如同陛下一般。”
昭帝唇角一扯,垂下眼去, 到了今日的地步,似乎對於他說的話也並不再在意了。他輕輕的笑了一下,道:“還有一事, 更為重要。若想讓我答應禪位, 太後,還有諸位皇嗣的性命, 顧長卿, 你半分都不能傷害。”
這一點, 非但昭帝關心, 便是整個朝堂上的臣子, 也都是放在心上的。畢竟已是關係到前朝的朝局, 與新帝的行事準則。若新帝對這些婦孺動了手,焉知,將來又會不會將刀指向他們這些老臣啊?
“陛下以為呢?”顧長卿逐漸收斂了笑意, 方淡淡看著他道:“臣既流著皇室的血脈, 便不會傷及同袍。臣從前沒有做過的事情,日後也絕不會做。還請陛下放心。”
他在這個位置上,其實根本不必,通過屠戮婦人幼童,來保住他的位置。
這就是他與昭帝最大的不同,昭帝若是這般想他,便是以己及人了。
“可朕如何能相信你?”昭帝微微揚起下巴,冷然的道:“若在朕這個位置上,真會叫人的心性變化。到那個時候,你傷了朕的母親與孩兒,必定會叫你眾叛親離,不得好死。”
顧長卿則隻是溫涼一笑,看著他說:“陛下難道還沒有明白麼。臣之所以能走到今日這一步,就是因為臣不會做出陛下所說的這些事情來。否則,若非陛下失德,臣豈能代替陛下?”
若真的如此,他也就不是當年那個為民請命的年輕臣子了。
人生於天地之間,當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地。無論旁人怎麼說,他自己心中明白,從來就沒有忘記過。
“好。”昭帝默然的看著他良久,終是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才溫和的道:“今日在場,這麼多老臣皆是聽著你的誓言。朕會請他們日日都看著你。若違此誓,你但凡傷了太後與皇嗣半分,即使你身居高位,也會日日不得安寧,不得善終。”
顧長卿低眸輕笑,抿唇道:“陛下放心便是。”
直到這個時候,昭帝緊繃著的身子才終於是有些鬆懈下來,他輕抿著唇,向江雲海遞過去了一個眼神。
江雲海會意,立即將禪位書與罪己詔都呈了上來,跪在了顧丞相的跟前。
隻要顧丞相將這些東西接過去,並且當眾公布於眾,那麼皇位便會順利的過繼到新帝的手中。顧長卿有著兩代君主的親筆認可,任何人再也掀不起半分非議。
“丞相,您看您是……”江雲海躬著身子,戰戰兢兢的道了句。
顧長卿低垂下眼眸去,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撫過了金絲楠木托盤中的鹿皮封麵,一時卻也沒有急著接過去。
“陛下想好了,還想要說什麼了麼?”他的麵色仍舊不見絲毫的波動,隻淡然一笑,安然無虞:“陛下要記得,今日一別,你再見天日,就不知是何時了。”
昭帝眼瞼冰冷的垂著,一時沒有說話。
正待顧丞相準備轉身離去時,他卻忽然道了句:“哥哥。”
聽到這聲音,顧長卿的背影微微一頓,才徐徐轉過了身去。
隻見昭帝看著他的眼睛,輕輕的說:“丞相輔佐皇室多年,勞苦功高。無論如何,朕都不該殺你。當日的事情,是我對不起你。”
顧長卿再度抬起眸來的時候,眼底才重新浮上幾分溫和之意。
他也開口,道:“鈺寧。”
蕭鈺寧,便是昭帝的姓氏,還有字。他是君主,眾人見他時皆是臣服下跪,早已是許久都沒有人叫過他這個名字了。即使是太後,也不忘時時提點他身為君王的身份。
“這些都已是過去的事情了,陛下再提,又有何意義呢?”
昭帝眼垂著眼眸,卻說:“我在位這麼久了,其實隻想問你一句話。你想要朕的位置,是不是就是為了報複朕,當初將薑念念接進了宮裏麵?”
顧長卿指尖扣在桌案上,日光墜落下來的時候,蒼白到幾乎通透的地步。
“說起來,是因為她,其實也不止。”他抿唇,有些涼淡的一笑,才緩緩的道:“想必陛下也很清楚,臣即使是丞相的時候,便早已可以更進一步。即使生出奪位的想法,也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
“不過,”他忽然轉眸,直視著昭帝道:“——臣還想要陛下知道,我是真的喜歡她。”
昭帝聽聞以後,指尖微動,卻也有些自嘲的輕笑了一下:“說來你也許不信,自從她離宮,朕也是真的挺後悔的。”
得不到的,才是心頭的朱砂了,怎麼也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