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中午了,湯貞還沒有醒。
他一雙眼睛閉著,掃下來的睫『毛』尖纖毫不動。麵『色』蒼白如紙,嘴唇是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好像昨天深夜裏他摔下樓梯,被梁丘雲找到的時候,就是這個瀕死的模樣。
梁丘雲坐在那張椅子上,他心裏浮上來的不安越來越多,那隻手機被他攥在手心裏。
郭小莉打來電話的時候,梁丘雲正在宿舍樓裏的走廊上閑逛。他把湯貞困在這裏,而他為了困住湯貞,一樣也沒地方可去。
他把整棟樓最後剩下的兩條公用電話線路也切斷了。
然後從一樓往上,用工具挨個鎖死走廊盡頭的窗戶。
郭小莉問他,阿貞呢?
“他睡覺呢。”梁丘雲輕描淡寫道。
郭小莉急道:“怎麼每天都在睡覺?”
梁丘雲說:“阿貞知道了外麵都在傳什麼,他心情不好。”
這麼多天了,梁丘雲仍堅持為了湯貞的安全,郭小莉不要過來與他見麵,梁丘雲還強調:“這也是方曦和方老板的建議,那個殺人凶手現在還在北京流竄。”
所以無論什麼事,郭小莉都隻能指望梁丘雲把電話轉交給湯貞來接。
梁丘雲第一次回答她,方曦和出車禍的事對阿貞打擊很大,還有甘清的命案:“他現在不太願意說話,郭姐,你要體諒一下。”
第二次,梁丘雲說:“好吧,我幫你旁敲側擊地問問。”
第三次,梁丘雲說:“郭姐,我今兒晚上挺忙的,所以沒接你的電話,你不要著急。昨天我問了阿貞了,他說他沒有印象……”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梁丘雲手機裏爆滿了來自郭小莉的未接來電。郭小莉給梁丘雲發的短信也逐漸從“阿雲你人呢?你怎麼總是不接電話?”變成了“阿雲,我知道你現在每天都很忙,郭姐也為你高興,但郭姐很著急……”
梁丘雲這次大發慈悲接起郭小莉的電話,他說,湯貞已經什麼都知道了,所有的□□。
“他心情很不好,問我要了片安眠『藥』,吃了就睡了。”
郭小莉聽見“安眠『藥』”三個字,也沒當回事。他們做藝人的,哪有不吃安眠『藥』的。
“那他和你說什麼了嗎?”郭小莉輕聲問,好像聽電話的人是湯貞一樣。
“他……”梁丘雲猶豫了一陣,“他說,他希望郭姐你不要太為他『操』心了……”
在郭小莉的沉默中,梁丘雲為她繪聲繪『色』“複述”了湯貞的話:“方老板出事了,對這一切,我其實早有心理準備……”
“我隻是擔心郭姐,她一定很著急。我在雲哥這裏安然無事,郭姐卻要獨自在外麵對這麼多風風雨雨……”
梁丘雲把電話掛掉了,連同郭小莉的哽咽聲一起。他回到宿舍的時候,意外發現湯貞已經醒了。
湯貞在床上不停地掙紮,扭動,好像想從身上這纏滿的鎖鏈裏脫身出來。可他雙手雙腳動不了,他被綁得太緊了。
湯貞呼吸困難似的,嘴唇張開了,像條原形畢『露』的魚,正竭力汲取氧氣。
梁丘雲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他。
湯貞也許沒看到梁丘雲就站在他身邊,又或者他根本什麼都不在乎了。湯貞抿住嘴唇,咬緊了牙,繼續在這些鏈條裏掙紮,他的頭上還包著紗布。再讓他這麼在床上動下去,恐怕傷口又要蹭破了。
梁丘雲看他也不像把頭摔壞了。
他從客廳拿了一個電視遙控器。
然後回到床邊,在那把椅子上重新坐了下來。梁丘雲右腳的皮鞋就蹬在湯貞的床邊。梁丘雲看著湯貞在床上繼續徒勞地掙紮,他按開了臥室裏那台電視機,畫麵一開,還是那天看《狼煙》宣傳紀錄片時調取的電影頻道,梁丘雲把玩手裏的遙控器,開始換台——
“湯貞當時找人寫新聞,說他去了誰誰誰的演唱會,就是我和陸鷗老師那場,有史以來,我們第一次二人同台的演唱會,”老牌流行歌手曲少川在電視上接受采訪,對於往事,他付之一笑,“我和陸鷗兩個人,出道打拚這麼多年,當年都說我們兩個人歌壇爭霸,不誇張地說,如今湯貞的十個歌『迷』裏,九個是從小聽著我和陸鷗的歌長大的。那場演唱會,我們兩個人是很有信心的,歌『迷』朋友一直支持著我們,雖然那個體育館有十萬個座位,但我們並不擔心賣票的問題。主辦方還是建議我們邀請湯貞來做嘉賓,說他是我們兩個之後華語樂壇的接班人,我認為他這個說法誇張了,但我和陸鷗還是同意把湯貞請來,我們都希望這場演唱會能成為華語樂壇一次值得紀念的事件……”
“然後沒想到演唱會結束以後,我們一看新聞上寫著,‘曲少川、陸鷗黃金時代演唱會淪為湯貞主場’,”曲少川笑道,“當時我們就想啊,演唱會是我們籌錢開的,台下坐的是我和陸鷗老師的歌『迷』,怎麼就變成他湯貞的主場了?”
“湯貞老師確實讓我們很有壓力……”亞星娛樂一位練習生在電話連線裏回答主持人的采訪提問,節目組為保護這名練習生的身份,他的聲音被處理得非常尖細,“在公司裏,他是所有前輩們的前輩,無論是我們,還是邵鳴老師他們,在湯貞老師麵前全都是小輩……我們什麼都要聽他的。特別每到了公司參觀日的時候,歌『迷』們都來了,我們所有的人就都要到 mattias 的練習室去,在湯貞老師身邊給他伴舞,這樣所有的歌『迷』就會都圍著那一間練習室,看上去就像所有的人都是被湯貞老師吸引來的。”
“進公司的時候就有前輩對我們說過,要有給湯貞老師當一輩子群眾演員的覺悟,不然就不要到亞星娛樂來——”
……
梁丘雲聽著電視裏的聲音,他時不時換台,看看這個節目,看看那個節目,他發現湯貞在床上一開始還拚命掙紮著。
慢慢就安靜下來了。
湯貞在床上側躺著,眼裏布滿血絲,望向了那電視機的屏幕。
梁丘雲又調了幾個台,幾乎所有的新聞節目都在討論與湯貞有關的事,沒有例外。
梁丘雲發現,隻要這麼開著電視放湯貞的新聞,湯貞就會一直這麼安安靜靜地盯著電視,好像一個小孩子,第一次見到電視機,便忘記了哭泣。
“他就是戲霸啊,我今天終於可以把這句話說出來了,”今年年初曾與湯貞合作過一部情景喜劇的演員郝先生訴苦道,“我們那一部戲六十集,請了二十多個特邀演員,幾乎都是我們熊導請來的大牌,就沒有一個像湯貞那麼能搶戲的!”
“你們知道他原先在劇本裏有幾句台詞,我數了數,一共就七句!湯貞去了現場,別的不幹,先改劇本!現編台詞!『逼』著我們熊導,把那集本子幾乎重寫了一遍!最後開拍我拿過來一看,台詞比我這個主演多了一倍!”
一棚的嘉賓都笑了,郝先生苦笑道:“我們熊飛宇導演,也沒別的辦法了,他和湯貞以前合作過那個,那個,《李太白西遊記》,有交情在!所以隻好,湯貞說什麼就是什麼了,”郝先生在鏡頭前還笑著擺手,“下星期我們這個劇就要播了,我提前和大家說一句,看到湯貞出場那一集大家別見怪!劇本都是他自己改的,和我們導演編劇老師都沒關係!”
……
湯貞的頭靠在床頭,身上還纏著重重的鐵鏈。梁丘雲坐在他身邊喝茶,手裏翻一張最新的報紙。梁丘雲告訴湯貞,郭姐打來電話,說小齊昨天離職了,小顧還在公司裏。
湯貞一動不動,看著電視節目,根本聽不見梁丘雲說話似的。
報紙的頭版頭條越來越少出現“方曦和案”四個字,取而代之的,則是越來越多有關湯貞的新聞:打人,召『妓』,整容,吸毒……不一而足。
掀開今天的第二版,梁丘雲意外看到了一則與方曦和、湯貞都無關的新聞:亞洲首富周世友在海南島計劃投資四十億,開啟蘭莊東南亞度假產業鏈新的五年計劃。
這個世界永遠是天外有天。梁丘雲注視著報紙上周世友的照片。
人再怎麼努力向上攀爬,總有新的天籠罩在漫漫長梯的頂端。
湯貞躺在床上,眼睛睜大了。梁丘雲放任電視機繼續播放吵吵鬧鬧的電視節目,他從地上拾起那條鐵鏈,在湯貞身上纏了一道,又纏一道,把湯貞牢牢捆紮在床上。
梁丘雲低下頭,在湯貞那失去了知覺一般的臉頰上又親了一下。
他們誰都無法依靠,來了北京,在這個地方生存,就隻能靠他們自己。梁丘雲出了宿舍,把門鎖好,穿好自己身上的西裝外套。他還是決定出門去工作,請一天假,對梁丘雲來說相當於放在手邊的薪水不要。
以後他不僅要養自己,要養父母。
他還要養湯貞。
他出了宿舍樓一樓的大門。為防止被外麵人發現,他總是沿著牆根快步往樓後麵的小廚房走去。
今天的天空格外陰沉,梁丘雲後知後覺站在牆角,抬頭去看。
好像要下雨了。
梁丘雲過去從未覺得他身後這座宿舍樓是這麼的渺小,在頭頂密密沉沉的烏雲麵前,梁丘雲好像也隻能守護住他身後這麼狹小的一寸空隙了。雷聲響起來的時候,一陣風從梁丘雲頭發上吹過去,連天上那片積雨雲也被吹得波瀾起伏,竟對著山河大地,隱隱約約的,浮現出一張笑臉來。
那鷹似的鼻子,似笑非笑的嘴唇。
是方曦和的臉。
雲層中不斷發出轟隆隆的悶響,忽然間,伴隨著一道閃電蜿蜒橫天而過,一陣風逆著當頭那風,直衝衝吹上去,把這滿天的雲都吹散了,把方曦和那張巨大的麵孔撕扯開,撕扯得支離破碎。
天上不再有方曦和了。梁丘雲定睛去看,去辨識那一片片破碎後的雲物,他看到了許多似是而非的麵孔,一個個仿佛見過,又好像每張臉都陌生。他就這麼僵硬地直著脖子,一直仰著頭。
直到一滴雨從雲層中落了下來。
梁丘雲的目光隨之落到了自己腳下。
雨不斷打下來,把梁丘雲的頭發打濕了。雨水越彙聚越多,在梁丘雲腳下,在這片大地上不斷蔓延。梁丘雲低頭看著,看著水中逐漸倒映出的那一張麵孔,如此清晰,赫然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