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家去看了嗎?”老人們問。
湯貞坐在他們中間,羽絨服兜裏揣滿了糖,他搖頭。
“玥玥可憐,”老人說,“誰攤上那麼一個媽,誰都遭罪。”
“誒,怎麼說話呐。”
“玥玥前幾個月還給我們打電話。”
“說什麼?”
“說,想看你爸爸和你的錄像帶,我們寄給她的,讓她老公家弄丟了。”
周子軻也許能明白,湯貞為什麼這麼多年沒回來。他走上香城劇院散發著黴味的樓梯,聽阿貞給他一一介紹剛才在樓下後台見到過的那些老人。小時候,除了上學,湯貞做什麼都在劇院裏,一有事來到劇院,準有人管他。
有一次,在路麵上磕破了膝蓋,湯貞小腿流著血走回家,他對媽媽說疼,媽媽嫌他嬌氣。
妹妹說,哥哥,你怎麼走路這樣了,不會是把腿摔斷了吧。湯貞也不知道,他在書包裏找自己攢的零用錢,妹妹進來了,也把手裏皺皺巴巴的零用錢給他。天快黑了,湯貞牽著妹妹的手,他們兩個人相依為命似的,在外麵走。妹妹說,天好黑啊。他們站在小鎮醫院門口,發現醫院關著門,大夫下班了。
爸爸騎自行車下班回家,在樓道台階上看見了兩個可憐巴巴擠在一起坐著的小孩。爸爸抱起妹妹,放回家裏去陪媽媽,他又抱起湯貞,下樓放在他自行車後座上。
爸爸騎著車,帶湯貞去劇院後麵的員工宿舍,直接找到大夫家裏去了。湯貞在那兒被大夫檢查了一番,確定沒摔壞腿,消了毒,擦了『藥』水,他們幹脆在大夫家裏吃晚飯,湯貞在回家路上買了兩個鬆枝糖,帶回去給妹妹吃。
香城大劇院不比北京的嘉蘭天地藝術劇院,這裏老朽,粗陋,屋簷也低矮得很。現在的年輕人『迷』戀網絡上的新鮮事物,除了一線城市,很少有人到劇院看戲了。就像老人們說的,現在的香城大劇院,比起“劇院”,更像一個代表往昔的景點一般存在。
他們一直努力堅持,靠著捐款,靠著微薄的演出費,希望等蘭莊的高爾夫度假村建起來以後,給香城更多活力,把劇院維持下去。
老院長夫人問湯貞,晚上住在哪裏。湯貞說去住酒店。
“不回家去了?”她問。
湯貞沒說話,還沒下定決心。
“你當年自己走了,去北京,當大明星,上電視,看著真好,”老院長夫人說,“就是和小時候,好像不太一樣了。”
如果說湯貞有“來處”,那麼眼前這棟建築就是他的來處了。小周把租來的車子從香城大橋下的停車場開過來,他打開後車廂蓋子,和湯貞一起把裏麵的水果、廈門特產拿出來。湯貞和老人家們一一擁抱,周子軻站在台階下麵,他也伸出手,和過來送他的老人家們握手。
等隻有兩個人了。周子軻在樹下問:“怎麼說?”
“嗲嗲。”湯貞看他。
周子軻忍著笑:“我沒聽清。”
“嗲嗲。”湯貞低下頭,又說了一遍,他抿住嘴,不再說了。
郭小莉打來一通電話,問湯貞人在哪裏,郭小莉本來按時給祖靜老師那兒打電話問平安,結果今天打去,才知道湯貞離開廈門了。她問湯貞什麼時候回北京。
湯貞講完了電話,他和小周已不知不覺走到一片居民樓下。
“阿貞?”
身後突然有人叫道。
湯貞牽著小周的手,回過頭。
一個男人站在路頭的燈下,瞧著有三十歲模樣,他手裏牽著兩個背書包的小朋友,是剛接孩子回家。
“阿貞,”那男人眯了眯眼,走過來,“真是你!”他推兩個小孩,讓他們自己進樓道上樓。
湯貞在小周身邊站了一會兒,鬆開小周的手,他走過去了。
“你走了這麼多年了,怎麼突然回來了,”那男人笑道,他眼睛睜大,驚喜地瞧湯貞,“看起來一點兒都沒變。”
湯貞雙手揣在衣兜裏,對他笑了一下:“是嗎。”
那男人說:“是啊。”他也笑了,“你不想和人說話的時候,無論我說什麼,你都喜歡說‘是嗎’。”
湯貞聽了這話,才真的笑出聲了。
兩個人之間的空氣一下子熱絡起來。
“我先走了。”湯貞看他。
“阿貞!”他又叫了一聲。
湯貞在路燈下回過頭。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在香城待幾天?”他問。
湯貞說:“我明天就走。”
周子軻問:“他是誰。”
湯貞說:“以前鄰居家的哥哥。”
周子軻腳步停下了。
他轉過身,朝他們剛才經過的那片住宅樓看。他不知道哪一戶是湯貞小時候的家,隻能看到一戶一戶的陽台延伸出來,朝向天空的方向。
湯貞沒有停留,他繞過了這片劇院住宅區。道路上,有人跑出來,望向他們的背影。周子軻看著路越往前走,兩側的商鋪越少。
夜霧彌漫。
他陪湯貞走向了墓園。
回到香城的湯貞,有時讓周子軻以為,會消失在這片霧裏了,會失去人形,再也不見蹤影。周子軻緊握他的手,時不時還摟住他。湯貞的長頭發從衣領裏落出來,霧中的青絲,像是種礦物的顏『色』,湯貞往前去,給周子軻一種非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