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堵住頭門,屁股一撅一撅,開始給李雪蓮作揖。李雪蓮倒“噗啼”笑了,照他腦袋上打了一巴掌:
“還鎮長呢,純粹一個潑皮。不就一頓飯嗎,就是刀山,我走一趟就是了。”
在這鎮上,都是賴小毛打人,哪裏敢有人打賴小毛?除非他吃了豹子膽;現在挨了一巴掌,賴小毛倒捂著頭笑了:
“我的大姑耶,這就對了,那誰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歡歡喜喜,用他的“桑塔納3000”,將李雪蓮拉到了鎮上。
李雪蓮見到市長馬文彬,還是客氣許多。客氣不是因為馬文彬是市長,而是他戴著金絲眼鏡,一派斯文;說話也很客氣,沒說話先笑;說完一段,又笑一回;讓人覺得親切。斯文的氣氛下,大家不好一見麵就鬧起來。比斯文更重要的是,他說話講道理。別人講一件事隻能說一層理,這理可能還說錯了;他卻能說三層理,還句句在理。一見麵,馬文彬根本不提告狀的事,開始扯些家常。就是扯家常,也不是居高臨下,先問別人家的事,譬如家裏幾口人呀、都幹什麼呀,等於打聽人家的隱私,讓人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而是先拿自己開刀。他指指羊湯館四壁,說自己也是農村出身,從小家裏窮,當年最想吃的,就是鎮上羊湯館的羊湯。窮又吃不起,每天放學,便跑到羊湯館,扒著羊湯館的門往裏張望。一次一個大漢,連吃了三碗羊湯。第三碗剩一個碗底,大漢向馬文彬招手。馬文彬蹭過去,那大漢說:
“你學三聲狗叫,這碗底就讓你吃了。”
馬文彬“汪汪”學了三聲狗叫,那大漢就把碗推給了他,他就把那碗底吃了。說得眾人笑了,李雪蓮也笑了。接著大家吃燒餅,喝羊湯,皆吃喝得滿頭大汗,氣氛就顯得更融洽了。馬文彬又說,他小的時候,是個老實孩子,從來不會說假話;他有一個弟弟比他機靈,看他老實,便欺負他;弟弟每次偷吃家裏的東西,都賴到他頭上;放羊丟了一隻羊,也賴到他頭上;他嘴笨,說不過弟弟,每次都挨爹的打。他那時最苦惱的是,自己說的是真的,咋每次都變成了假的;弟弟說的都是假的,咋每次都變成了真的呢?這時李雪蓮已進入他談話的氛圍和話題之中,不由脫口而出:
“我告狀也是為了這個,明明是假的,咋就變成了真的呢?我說的明明是真的,咋就沒人信呢?”
見李雪蓮主動說告狀的事,馬文彬便抓住時機,開始說李雪蓮告狀的事。說李雪蓮告狀的事,也不從李雪蓮說起,開始批評在座的縣長鄭重、法院院長王公道。這也是讓他們在場的原因。馬文彬批評他們工作方法簡單,站到了群眾的對立麵;忘記了自己是人民公仆,在當官做老爺;比這些更重要的是,遇事不相信群眾;就是不相信群眾,作為一個人,也該將心比心;一個人告狀,鍥而不舍告了二十年,把大好的青春年華搭了進去,告到頭發都白了,如果她沒有冤屈,能堅持下來嗎?如果是你們,你們能這麼幹嗎?說得李雪蓮倒有些感動,似乎在世上第一次遇到了知音。誰說政府沒有好幹部?這裏就有一個。縣長鄭重、法院院長王公道被批得滿臉通紅,點頭如搗蒜,嘴裏說著:
“我們回去就寫檢查,我們回去就寫檢查。”
倒讓李雪蓮過意不去,對馬文彬說:
“也不能全怪他們。”
又說:
“他們都當著官,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
馬文彬拍了一下桌子:
“看看,一個農村大嫂,覺悟都比你們高。”
鄭重和王公道又忙點頭:
“覺悟比我們高,覺悟比我們高。”
馬文彬又抓住這個機會,笑著問:
“大嫂,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你上回說過不告狀的話,他們都不信,就把話說頂了,現在,你說過的話,還能不能重說,或者,咱能不能把話再說回來?”
忙又說:
“不能說回來,咱也別勉強。”
李雪蓮又被馬文彬的話感動了,說:
“市長你要這麼說,我不把話說死,我的話,現在還能重說。”
又指著鄭重和王公道:
“我跟他們說過兩回,我今年不告狀了,他們不信哩。”
馬文彬點著鄭重和王公道說:
“像我小時候,說真話,當權者不信哩。”
大家笑了。馬文彬又說:
“大嫂,咱純粹是聊天啊,我接著再問一句,告狀告了二十年,今年咋突然不告了?”
問的跟鄭重和王公道前兩回問的一樣。李雪蓮答的跟前兩回也一樣:
“過去沒想通,今年想通了。”
馬文彬又笑著問:
“大嫂,你能不能告訴我,過去沒想通,今年為啥想通了?譬如講,因為一件什麼具體事,讓你想通了?當然,像剛才一樣,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
因為什麼事想通了,這是前兩回王公道和鄭重忘了問的話;隻顧追究其然,忘了追究其所以然;沒問來由,所以無法相信;王公道和鄭重忘了問的地方,市長現在問了;問明病因,才好對症下藥;可見市長做事,在每個細節上,都比他們深入;這又是“小”的作用;這又是市長比他們高明的地方。鄭重和王公道忙又佩服地點頭。李雪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