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項目最後一個內容,到導演李安經常光顧的中國餐館“五糧液”吃晚飯。大風繼續作祟,推門進去,不是“五糧液”,而是“山王”,應該算作第三個魔法。
那幾個驚世駭俗的寒冷日子,異峰突起在漫長的冬天裏,否則,日子就會顯得平淡;現在,有了高潮和跌宕。正當你以為冬季永遠結束不了的時候,春天突然來臨。就仿佛在一瞬間,路上滿滿的人,餐桌餐椅從門裏蔓延到門外,鋪滿街麵。這些桌椅,疊架在牆腳,鐵鏈子拴著,鐵鎖扣著,結著霜,蓋著雪,幾乎要長在一起,現在,被曬得滾燙,坐滿了人。坐不到的,就站著,擠成一堆。人們都穿了單衣,在羊毛、羽絨、皮革裏捂了一冬的身體——聽起來就像原始人,此時來不及地裸出來,接觸空氣和太陽,頓時鍍上一層釉。被寒冷壓縮收緊,結成餅狀的物質,這時候蓬鬆開纖維,拉出絲來,於是,視野就變得毛茸茸,亮晶晶。抑鬱症一掃而空,人人意氣風發,浩蕩前進。各種花都在怒放,櫻花卻謝幕了。華盛頓廣場上,做了一個小花壇,粗人動的細巧心思,笨笨的,讓人好笑,又有點鼻酸。四下裏都是人,長椅上,石墩子上,草地上,樹下,各樣的地攤都擺出來了,翻筋鬥的,耍棍棒的,唱曲子,拉四重奏;還有詩歌攤子,席地而坐,守一台老式打字機,出售詩歌,亦可定製,就像移民方才湧上海岸時的代寫書信。各種組織的募捐也來了,為患病兒童,為婦女,為無家可歸的人。有一種募捐很別致,募的是故事——有意者可在一頁紙上寫下文字,然後用晾衣夾子夾在拉起的棉線上,紙片兒在風中起舞。到了夜間,交易大麻的販子出動了,廣場公園燈光昏暗的一角——對了,滿街都是大麻焦葉般的氣味,許多地區將它排除出毒品的名單,但依然保留違禁的遺韻。我最喜歡的景觀是從紐約圖書館的窗戶望出去,那一片新綠,垂柳底下的春衫,被照得透亮。這個鋼鐵城市,忽然輕盈起來,薄如蟬翼,都能飛上天去。
二 托尼
紐約大學安排的公寓,房主是語言學係的教授,正休學術假,去往非洲部落叢林考察,正有六個月的空檔,就托學校尋租客,恰逢我們需要,於是,兩相適宜。入住十天光景,一日下午,忽有兩名校警上門問詢,總起來是三項:一是入住時間,二是由誰安排,三是同住幾人。問答完畢即離去。原以為例行檢查,並未放在心上。閑話中向朋友提及,個個神情大異,都說此事不妙,必有原因。推來算去,聯想入關審核,缺少一份工作簽證的Ⅰ-129表格,被留驗身份,俗話叫作“關小黑屋子”,但很快檢索檔案,“釋放”出來,會不會是這件插曲的後遺?又回憶訪客中有無從事尖端行業,受中情部門注意?近來不是有兩名中國高科技人員被拘審,引起軒然大波了?雖覺不像,但凡事都有萬一,誰能確定呢?最直接最樸素的反應——朋友中的一位說,你們得罪什麼人了!初來乍到,與鄰裏並無交集,友和敵都無從談起。不過,到底存了一個心,留意起周遭人事。第一個進入視野的,是白人門衛布朗先生。頭回見麵,他便自報家門:我的名字叫布朗!禮尚往來,我們也應該以名字回答,可是沒有,我們隻說一聲:早安,布朗!嚴格檢討,確實失禮了,卻也不至於動用警力。我們注意到就在警察造訪的次日,再出門去,布朗沒有如往常一樣迎接我們的目光,而是背過身去拉門,含糊地嘟囔一聲,表示招呼。除此以外,再無其他跡象,事情就擱置下來。
又過去十天光景,晚上回來,門衛中一位南美裔先生——我們給他評價最高,誠懇友好,而且性格溫和,他告訴說,我們有郵包寄到,存在收發室,收發室就在信箱背後的門裏,需向一個名叫托尼的人領取。第二日早上,便下樓去了。信箱所在大堂一翼,側廳的兩麵牆,第三麵牆上有一扇門,依上下班時間開閉。常以為是物業辦公室,從未向裏探測。此時,開半扇門,可見一具櫃台,櫃台裏坐著一個人,就是托尼。趨前向托尼問好,自報是新到的房客,幾樓幾室,姓誰名誰,來領取郵件。托尼不發一言,看著我。我重複一遍,回答依然是托尼的冰冷的眼光。局麵莫名地僵持著,停一會兒,托尼發聲了。他說:我早看見你了,和你的丈夫,從這裏走過來走過去,就是不到我這裏來!他激動起來,使我意識到我們又一次失禮了,急切道:我知道,我知道錯了,應該早日向你問好,我來晚了,對不起!我的道歉似乎加強了他的委屈,火更大了,又一遍說:你,和你的丈夫,從我門前走過來走過去,就是不到我這裏來!我則再一遍認錯。他從櫃台裏走出來,在房間裏轉圈,我跟在他身後。記憶一下子回來了,有一日早上,我在信箱前取信,餘光裏有一個黑人,小個子,腿上綁著盔甲般的護膝,叉開腳立在身後,就像電影《星球大戰》裏的帝國士兵,那就是托尼啊!我極想在他微駝的脊背撫摸一下,可又不敢,隻能一聲一聲地道歉。忽然他中斷了譴責,回過身問:你怎麼想起到我這裏來的?我說是門衛讓我來的。這時我又有了新發現,南美人其實是個使節,在我們和托尼之間斡旋,傳遞信息,使睦鄰友好,上下級團結。稍事平靜,托尼回身進櫃台,取出一種紅色卡片,告訴我,假如有郵包送到,他會在信箱裏放一張卡片,憑卡片到這裏領取。複又走出來,領到貨架,取下我的郵包,他一直押著呢,就等我向他報到。他挾著郵包,並不給我,而是從櫃台下取出登記簿,辦理簽收。我用中文寫下名字,告訴他中國字是什麼樣子的,托尼露出至今為止第一個笑容,旋即收住,他餘怒未消,說:讓你丈夫來一下!
托尼的命令,除了服從還能怎樣?趕緊地上樓進屋,將剛從床上爬起的人帶下去,來到托尼跟前。始料未及的一幕發生了,托尼對著他,滿臉堆笑,躬下腰,伸出手,這可是我沒有享受過的待遇。兩個男人就這樣,微笑,鞠躬,握住的手久久不放,終於鬆開,托尼回進櫃台,又摸出那張粉紅卡片,轉向我——他的笑容又收起了。他說:用你們國家的語言告訴你的丈夫——他將方才的話,即領取郵包的規則又說一遍,眼睛緊盯著我的嘴,防止有瀆職的情況發生。這個過程被延長了,顯然他很享受這一場外交活動。後來,任何事情,對我說一遍,還要我用“你們國家的語言”對先生說一遍。托尼無疑是個大男子主義者,什麼事都得讓“當家的”知道才算數。現在,我們推理出警察上門的原因了。一定是托尼整我們,布朗也脫不了幹係,是那個出主意的人,而南美人,化幹戈為玉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