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補償過失,安撫托尼受傷的心,我們表現出格外的熱情,老遠地看見,就揮手招呼問候,托尼分明也領會了我們的示好之心,他越來越不吝惜笑容,常常把臉笑成一朵花。大冷的天氣,看他穿了毛衣往外走,就說:托尼啊!天冷得很,你要受凍的。他驕傲地挺挺胸脯:我的身體很強壯!有時他看我空著手從信箱前離開,就很哲理地說一句: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托尼長年戴一頂絨線帽,蓋住雙耳,顯得臉很圓,嚴肅的時候,眼睛也是圓的,笑起來呢,就彎下來。托尼不是那種典型的——比如辛普森、奧巴馬的黑人形象,身量也比較矮小。非洲有許多部族,不知道他來自哪裏,又或許在以往的代際婚配中漸漸改變了種族特征。有一回遇到他下班,高高興興走在院子裏,我說:托尼啊!回家嗎?他說:是呀,回家!我沒好意思問他家住哪裏,倘若住哈林區,交通也是方便的,一號線直接就到了。在那裏,托尼和他的族人們一同喝酒、聊天,消磨夜晚和假日,一定很開心。我不能準確判斷托尼的年齡,上了歲數是肯定的。美國退休製度隻有年齡下限,沒有年齡上限,想做多久就多久。在公寓裏管理郵件收發,是輕鬆的活計,而且,我發現,托尼上下班的時間也沒準,覺得他多少有些“對人馬列主義,對己自由主義”,所以,托尼的日子過得很不錯。

紐約有許多黑美人,K-mart(凱瑪特)超市裏的女營業員,多是年輕黑女孩,個個俏麗嫵媚。她們膚色深淺不同,全無二致地發亮,身材苗條而有力,看著讓人羨慕。第五大道上的麗人行比較中產階級化,穿著職業裝,態度軒昂。曾經看見一位女性,穿一襲深藍裙衫,頸上係一條青綠圍巾,裙子和圍巾都是薄透的材質,在風中鼓蕩,尤顯得頎長健碩。她讓我想起梅裏美小說《伊爾的美神》裏的青銅女神,當然是要將女神的邪惡換成慈悲。都會的時尚風氣似乎並沒有歸化她們的個性,反而加進開發,更加突出了。有一回在地鐵裏,跟前站著一個黑女孩,個頭很高,穿一件褐色棉風衣,領和袖鑲一周皮毛,挎一個大皮包,蓋口也是同色的皮毛,長絨毛裏有一對晶亮的眼睛,原來,是一條狗。我不懂寵物,看不出屬什麼犬種,也看不出年齡,隻覺得身子的柔軟和毛色的光亮,掛在皮包上,就像一匹緞子。朋友盛情款待看戲,我選擇音樂劇《紫色》,因讀過小說,也看過由斯皮爾伯格編導的電影。1983年,作協接待美國女作家代表團,作者艾麗斯·沃克就在其中,我呢,參加了在上海的陪同工作。走進百老彙四十五街亞克伯劇院,星期天的日場,全滿,除我們兩張亞洲人的臉,一色的黑皮膚。舞台十分簡潔,一壁板牆上,掛著椅子,時而摘下用作布景道具,時而重新掛上,騰出空間,接近中國戲曲寫意原則。開場時,兩個女孩麵對麵跪在地上,互相擊掌——是《紫色》標誌性的動作,這一元素隻出現一回,及時收起,並不濫用,表麵性的符號取消了,敘事保持著樸素的外形。隨了少女擊掌,歌聲起來,大約來自遙遠非洲部落的民謠,單純悅耳,一陣寒噤似的悸動,真仿佛天籟之聲,又直抒胸臆。

住校期間,去往北卡的杜克大學一趟。紐約還在春寒中,杜克已滿目綠蔭。明晃晃的日光裏,五彩的太陽傘,黑皮膚的體態豐滿的女人跑前跑後,笑臉盈盈,就以為是《飄》裏斯佳麗奶媽的後裔,事實上,《飄》的故事發生在更南部的亞特蘭大,可我就覺得是在這裏。我們住的酒店名叫MILLENNIUM,千禧年的意思,和小說裏的“媚蘭”MELANIE諧音,處處都是《飄》的影子。酒店早餐廳的小女服務生倒有一副斯佳麗的脾性,第一天很熱情,第二天極冷淡,大約和男朋友鬥氣,想著少惹她,速速走開,卻聽身後大聲問道:你們是夫婦嗎?轉身看,笑靨如花。這就是新人類!蓄奴的時代早已成過往,退到曆史深邃處。

托尼日複一日上班下班,周六周日休息,周一即到,又一輪上班下班。除去遲到早退,從沒有過缺勤。我們公寓的房主卡林斯——因為找他的電話不斷,郵件也不斷,這名字就成了熟人一般,卡林斯給係裏辦公室郵件,讓我們將他信箱裏所有的來函全交給托尼保管。托尼真是老管家,迢迢路遠的房客一切都托付給他。卡林斯也是老住戶了,走之前報修空調外機,工人們進來操作,那工頭站在廳裏,左打量,右打量,滿臉疑雲。我們按自己的需要對房間略作調整,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自語說:變樣了嘛!隨即問:地毯呢?我們回答卷起來收進空房間,又追問:卡林斯知道嗎?這就不好說了,隻能含糊其詞:大概吧!工頭的臉上多少露出悻悻然,心裏犯著嘀咕,走了。按卡林斯吩咐,將信箱裏掏出來的日積月累一大摞的郵件,悉數捧到托尼的櫃台上。托尼說,有一些是廣告,郵遞員每戶派發,是垃圾!我說,卡林斯說全部給你的!托尼再三再四說明其中有許多垃圾,應該剔出來扔掉!我還是以卡林斯的話為準,一股腦兒塞進他懷裏。下一日,遇見我先生,被托尼叫住,有話要說,意思還是那些,信箱裏的垃圾郵件,扔掉——他做了一個發牌的動作,很形象,好像真看得見一封郵件從他指頭上飛出去!就這樣,和我說不行,必須和“當家的”說。下一次,我去送卡林斯的郵件,積起的一摞,放在櫃台上。我和他,一裏一外,依櫃台而站。托尼翻看著台麵上的信函,撿起一封:垃圾!放在一邊,再撿起一封:卡林斯!放在另一邊。下午三時許,大人們在上班,孩子們在上學,紅綠衫軍們在外玩耍。我們兩人都很耐心,我還很謙虛。這是我和托尼之間,靜謐的一刻,甚至有一些溫馨。

住校期限將至,打道回府之前,還有一樁事要與托尼交涉,就是請他將我的信件——假如有我的信件,轉交給東亞係。麵對我的托付,托尼的回答是:郵費呢?他說,我並不是郵遞員,我需要郵資!他微笑地看著我,和氣裏隱藏著精明。我說,可不可以請郵遞員轉寄,東亞係不就在馬路對麵,最多五百米距離。可是,還是郵費,郵遞員需要郵費!托尼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我的頭腦和語言都不夠對付得了,隻能退一步,留下朋友的電話,請他盡通知的義務,讓朋友來取。這個方案得到他的首肯,然後就與他告別。他問我什麼時候離開,我說後天,那麼,托尼說,明天來說“再見”!簡直就是太上皇,留和去都需在第一時間和最後一刻向他麵覲,須臾不可怠慢,真是一個驕傲的托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