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蘭葛山莊位於瑞士,日內瓦湖畔,從名字就見出私人宅邸的前身,果然,屬當地名門望族胡伯家族的產業。可以想象是一幢老建築,並且保持舊風,沒有電子音樂,沒有景點廣告,沒有桑拿房、美發廳、售品部,同時呢,客房也呈現改造於家居格式的限製,狹小,逼仄,不規則的空間,局促地安置著桌椅床鋪,臥具窗簾的顏色是暗淡的中間色。然而,樓梯卻是寬闊的,大堂——這裏叫“沙龍”,則是古典主義的華麗,鮮藍色地毯,玻璃圓桌,扶手椅——我想大約是洛可可式的彎角與曲線,立式鋼琴,彈琴的老先生領口係著蝴蝶結,彈奏的也總是老調子吧。中國古曲唱的“眼看著起高樓,眼看著宴賓客”,就是那一幢樓,但最後一句,“眼看著樓塌了”沒有發生。仿佛曆史忽然偏離必然性,轉進壁龕裏,封存起來。倘若是馬普爾小姐,就又要生疑,她走進“伯特倫旅館”,看見一幅過時的圖畫,立刻警覺到不對頭。馬普爾小姐是個戀舊的人,常感慨人心不古,今不如昔,但真看見時間繞行,兀自流去,拋下一截殘樁,猶如孤鬼還魂,且會不安。她是個明事理的人,知道世界在變化中。最後,伯特倫旅館之謎被她破解,其中果然有大奧秘。
阿加莎·克裏斯蒂的生卒年為1890年至1976年,安妮塔·布魯克納則是1928年至2016年。兩人並駕齊驅四十八年,共同跨越一個時代——兩次世界大戰,以及戰後重建。後者的寫作開始於前者身後的20世紀80年代,文學史早在克裏斯蒂同時期已經邁入現代和後現代,弗吉尼亞·伍爾夫是為代表人物。克裏斯蒂借馬普爾小姐的嘴,諷刺現代小說裏的人物“鬱鬱寡歡”,維多利亞時代的人說話總是含蓄的,可是“鬱鬱寡歡”不也正是對虛無主義的一種描繪嗎?但是,很顯然,安妮塔·布魯克納有不同的看法——《杜蘭葛山莊》的女主角埃迪斯·霍普約莫與馬普爾小姐的侄子雷蒙德同輩,兩人都是作家,兩人的戀人又都是藝術家。區別在於:後者有情人終成眷屬;前者,卻是在常倫以外,於是,不得正果。克裏斯蒂雖然循曆史發展而進步,但生於維多利亞女王在位時期,根性生成,大局已定。埃迪斯·霍普是伍爾夫的忠實粉絲,為自己生有伍爾夫的臉相而驕傲,偏偏不巧,同住杜蘭葛山莊的客人,普西太太,說她像的是另一位史上名人——安妮公主。英國曆史上有多位“安妮公主”,最著名的是亨利八世第二任妻子,我也以為指的是她。她以淫亂的罪名被指控,然後正法,暗合著埃迪斯插足他人婚姻的愛情。
安妮塔·布魯克納讓自己的人物做現代主義信徒,自己卻因循傳統敘事模式,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埃迪斯小姐,在倫敦鬧了一出“逃跑的新娘”,既為避禍,又為療傷,走進杜蘭葛山莊。第一個邂逅,是一條名叫“琪琪”的小狗及它的主人,莫妮卡;接著就是那位係領結的老鋼琴手,他讓我想起上海80年代複興時期,和平飯店的老年爵士樂隊,沉寂多年,終於又到了他們的黃金時代,可是,青春不複存在;第三,是鬥牛犬形狀的老太太,博納伊伯爵夫人;略過一些散客,也就是龍套角色,目光終於聚焦到核心人物——普西太太和女兒詹妮弗。這一對母女稱得上星光閃耀,容貌美麗,衣著昂貴,母親儀態萬方,女兒天真嬌憨,母女間的親情更是怡人。這一幅沙龍圖畫,收尾在經理室的辦公桌後,老胡伯先生,客人們在他心中有一張譜,誰也脫不出他的視線。現在,一起謀殺案——假如說,有謀殺案在等著——人物都到齊了。《尼羅河上的慘案》,旅行出發的前夜,各路賓客彙聚瀑布飯店的露台上,可不就出事了!這隻是開頭,之後,還將有多次集合,集合的場地,最自然合理的,就是用餐。尼羅河遊輪的第一餐飯,客人們依次就座,我以為是又一次點名,涉案人員重新亮相一回,形態就更鮮明一成。同樣,埃迪斯在杜蘭葛山莊住下,將有一次又一次的用餐,端倪就漸漸浮出。
唯有這樣的老派旅館,一半回頭客,逗留時間又長,就像《看得見風景的房間》裏,供膳宿的公寓,美國的“床和早餐”(BED AND BREAKFAST)大概就從那裏來,幾乎一日三餐共處一室。於是呢,產生一套旅居的禮節,同桌時的寒暄,飯後茶餘的閑聊,一個臨時性質的小社會就此形成,故事也來了。大型現代酒店,唯早餐有機會謀麵,二三日便又上路,你來我往,如過河之鯽,人際關係是疏離的。當晚,埃迪斯坐在她獨用的餐桌前,再一次清點她的同住者:鬥牛犬樣貌的伯爵夫人袒露出旺盛的食欲和酒量,吃相其實隱藏著相當的信息量,但未到時候,還不夠做出判斷;伴狗女士則胃口缺乏,甚至有厭食症的跡象,和第一麵興質盎然的印象不同,顯得憔悴;那一對母女依然是光環的中心,熠熠閃爍,也是好胃口,和伯爵夫人不同,更像是貪嘴的孩子,而伯爵夫人呢,除去吃喝,還剩下什麼呢?人物漸趨生動,懸念隨之而起,一定會發生什麼。很像是謀殺案,又不完全像,差異在於,埃迪斯不是馬普爾小姐,更不是波洛先生,偵探的眼睛,看到的就是謀殺,一個作家呢?她崇拜弗吉尼亞·伍爾夫,此時又身陷情網不可自拔,但經紀人的態度是:“愛情小說的市場已經不同以往了。現在流行的是職場女強人的性奇遇,到處都是手提公文包的年輕小妞。”現代作家,哪一個能離開經紀人?所以,我猜想她應是介於大眾和小眾之間。一個愛情小說家的眼睛,將看見什麼?看見愛情不錯,又會是怎樣的愛情?許多謀殺案與愛情有關。
懸疑呈漸強趨勢。杜蘭葛山莊的營業正進入淡季,馬上就要打烊,客人餘下這麼幾位。第一場雪下來了,情景向阿加莎·克裏斯蒂的《無人生還》逼近。埃迪斯與周圍的人搭上話,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她認識了年輕服務生阿蘭。普西太太和女兒詹妮弗邀請她一起喝飯後茶,同時向她介紹自己的幸福人生,那就是豪華旅行。逝去的丈夫留給她財富和自由,於是,周遊世界,準確說,從一個旅館到另一個旅館。由於貼近的相處,埃迪斯發現一個秘密,那就是年齡。普西太太遠不是看上去那麼年輕,以此推算,女兒詹妮弗不再是個孩子,少女的打扮透露出尷尬,當嫁未嫁,青春已大。接下來,愛狗的女士也向她示好,意欲結成聯盟,對峙普西母女,這個小社會就有了劃分。伯爵夫人已經老到不能聽不能語,於任何一邊都派不上用處。她有著真正的爵號,晚年卻走入平民的曆史,那就是被兒子媳婦擠出宅子,住在旅館,等山莊關門,再轉移到洛桑的教會養老院過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