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裏發生了什麼(3 / 3)

閱讀的快感不僅保持在懸念,還來自故事裏的閑適,大約就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氣了,中產階級的趣味,不是衣食的苦爭,亦不作哲學玄思,兩者都有虛無主義的傾向,包含著存在的奧秘,這裏隻取中間的一段,物質生活,現實和精神的恰到好處。看小說中的人物、風景、美食、咖啡、八卦,這些瑣細終究不完全無聊,而是有所暗示。說到底,你不相信作者會平白無故寫下一些閑章,將不相幹的人集攏一處,然後解散。又不是日本平安時代的女性小說,日常細節裏都有禪機,就看你識破識不破。當然,現代主義小說也是沒有敘事倫理負擔的,它們從解構理論獲得赦免,可任意處置人和事。

上世紀80年代是個寬容的年代,許多限製都在取消,人們都有耐心“等待戈多”。我們對安妮塔·布魯克納了解不多,不知道她屬於哪個陣營。然而,《杜蘭葛山莊》既已具象地開始了,大概不會終結於抽象。事實上,平淡的表麵底下在積蓄著轉機。有新人入住了,是從日內瓦主會場派生過來的一個非正式會議,日內瓦可是國際會議中心,周圍地區就可以拾個洋落。這些客人並沒有直接生產情節,但是,營造了氣氛。曲終人散的下行旋律,又抬起頭來。埃迪斯,如今也算得上老住戶了,她驚訝地發現,酒店裏的年輕服務生遠不止阿蘭一個,而是有許多個,生意清淡時節使用假期,一旦上客了,招之即來。胡伯先生也到前台來了,原本已經移交給女婿執行。這一位胡伯先生,不知道作者有意還是無意,顯得很神秘,總是坐在辦公桌前。想象中,是一間背光的屋子,終日亮一盞綠玻璃罩台燈,光暈底下,一本住客登記簿裏,記載著杜蘭葛山莊的前生今世。不僅讓人懷疑,酒店老板隻是表麵的身份,潛在還有另一個。比如,犯罪人;再比如,偵探,如同波洛。整個山莊,唯有他,脫離埃迪斯的視線,兀自活動。當然,活動相當有限,但也足夠暗示,在敘述者可視範圍外,又有一雙法眼,俯瞰山莊裏的人和事。

預感充實著等待的時間,同時,生活照常進行。住客們彼此熟絡起來,並不到稔熟,而是半知半解。這樣的程度正合乎八卦的要求,也唯英國紳士淑女才可控製方寸。這個一直擁戴皇室的國度,保持著貴族的觀念,與其說是“階級”,更可能是儀式,就像中國古時的“周禮”。現代化的進程從內瓤穿過,留下外殼,無論怎麼著,外殼上的體麵不能放棄。我以為老式旅館既是這種文明的體現,又是其中的自由和浪漫,偏離固有的社會,做熟悉的陌生人。汽車旅館則是美國故事的標配,比如《洛麗塔》,比如《斷背山》,是原始人性,又是人性的爛熟。在這裏,杜蘭葛山莊,無論實質演變成什麼,優雅是不能喪失的。

內維爾先生,是日內瓦會議的與會者,或者尾隨而來觀光,總之,就在這個時間段,旅館再度熱火起來的當口,他來了,並且滯留下來。普西太太立即向埃迪斯宣布:“你也有位仰慕者了。”愛情的年華已逝,膝下又有女兒待字閣中,對這類事格外敏感,也多少生出醋意。看起來,有情況在發生,雖不是期望中的那種,謀殺案,但也不離旅館劇大譜,男女情緣,就像《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內維爾先生,身材頎長,衣著以中間色為基調,手上拿一頂巴拿馬草帽,可以想見何等樣的姿態和風度。他的出場真很像19世紀簡·奧斯丁《傲慢與偏見》,單身漢彬格萊先生來到鄉間,其時發現,杜蘭葛山莊的長住客竟然全是女性,來自的國度不同,階層不同,經曆不同,年齡不一,卻全是單身。日內瓦的客人顯然已經退房離開,尖峰時刻過去,另一種騷動起來了。普西太太發現內維爾先生仰慕埃迪斯的同時,終日與小狗琪琪相伴的女士莫妮卡,很微妙地,以求助的口吻透露她受到垂青,她對埃迪斯說:“能不能行行好,坐到我旁邊來?今天我實在不想再應付那個男人了。”事實上呢,內維爾先生約會的,還是埃迪斯。薑是老的辣,普西太太的眼光就是辣;再則,人在事外清。可是,真的人在事外嗎?又不盡然,晚上發生一件事——我們等待這麼久,耐心終於有了回報。雖然不是謀殺案,但在這個避世的平靜得難免乏味的小旅館裏,引起的激蕩也相當可觀。滿月之夜,尖叫劃破長空,樓道上響起惶遽的腳步聲,向著普西太太的套間。這一幅圖畫又滑稽又詭異,母女倆站著,內維爾先生跪著,逮住夜間侵犯者,一隻蜘蛛!內維爾先生受老少女性的調派,不無戲弄的意思,可紳士在任何境遇中,處之泰然。他繼續住下去,並且,繼續和埃迪斯約會,一個愛情故事即將走向完滿,隻剩一個缺口,眼看著就要合圍。

此時此刻,普西太太的生日慶典來臨,仿佛是下一個喜期的序幕。壽星隆重登場,“帶著一種巴洛克式的富麗堂皇”,專用的餐桌上鮮花盛開,杯盤閃爍,服務生團團轉,客人們也團團轉。迎奉捧場卻不是免費的,需付出代價,那就是說出你的秘密來,普西太太芳齡幾何!答案是,“差一歲就八十了”。在東方是讓人敬仰的高壽,可是,對於一個美麗、性感、需要愛的滋養的女人,卻有點殘酷了。更要命的是,推算更進一輪,再是晚育,母親坦承經過十二年的“艱苦卓絕和無私奉獻”,女兒詹妮弗也已臨界危險的邊緣,和埃迪斯同年,差一歲四十。一隻腳在青年,一隻腳邁向中年,而婚姻遙不可及。從簡·奧斯丁的時代到安妮塔·布魯克納,一百五十年光陰轉瞬即逝,人生的主要事件還是那一個,女人怎麼樣嫁出去。相比之下,埃迪斯的斬獲稱得上富裕——一個情人;一個未婚夫,被奢侈地拋棄在婚禮上;現在,又有一個“仰慕者”。埃迪斯所以樂於和內維爾先生往來,多少有些被周遭氣氛推動,羨妒的目光,爭奪的出擊,還有普西太太的詛咒——就是在內維爾先生來到的時候,她終於想起來,埃迪斯像的是,被斬首的安妮公主,不是嗎?一言既出,內維爾先生“背部猛然一抖”,分明看見四下裏刀光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