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麥當勞裏的男人(2 / 3)

“我去續水,你還要吃什麼?”她問尼克。“一對烤翅。”尼克已經吃到要吐了,可她還想吃,拚命吃盡可能地吃。死於胃壁破裂好過死於發瘋自殺。小路從收銀台回來,路過T恤男,她放慢步子。遲疑之間,男人已經叫了起來:“李小路?”

是夏永康。

小路無數次想過重逢場麵,但生活比她更有想象力。

她看清楚他,他有白頭發了,他驚喜地望著自己,眼睛十分渾濁。他臉上一切都跟記憶裏不一樣了—他的臉好似在福爾馬林中浸泡太久,膨脹幾欲開裂,她知道,那是長時間的酒精,還有長年累月的夜生活。

“小路?”他遲疑地站起來,慌慌張張地讓她坐。小路把盤子放到尼克麵前,“我遇見個熟人,過去一下。”

尼克用力壓抑,才沒有大笑出來。“好久不見,你怎麼樣?”小路先開口。“我很好,你呢?怎麼這麼晚?”他周身都慌裏慌張,好像隨時要從座位裏站起身來。“我也很好。”小路打算起身告辭了。“收到我的短信了嗎?我換電話了。”夏永康說。“我換手機了。”“我再給你發一遍。要存下來啊。”“好。再聯係。我過去了。”小路起身。夏永康張張嘴,好像還有話說,但小路並不想聽。無疑它會是段很長的故事。他是怎麼從一個圈內人人追捧的著名編劇,落到在麥當勞裏通宵獨坐。初相識時,小路把他的疲倦看成是從容,是浪子收手後的沉靜。原來現在他的神氣才是真正收手:那是不可能看錯的,毫無疑問的頹敗。

回到座位,尼克一臉嘲諷地看著她。小路小聲說:“咱們換個地兒。附近不還有個通宵營業的永和大王嗎?”她們起身,小路對夏永康說:“你慢慢坐。我們先走了。”

夏永康急忙站起來,但隻走了半步,待在原地,他無疑有些恍惚,“我還再坐會兒……等個朋友。”小路知道他無人可等,他不過是在這兒一晚上一晚上坐到天亮。她的聲音因為憐憫而溫和了:“是。我們先走了。很高興見到你。”

走到門口時,夏永康忽然叫住她,從座位一直追過來,追過來又不說話,他遲疑時,額角有皺紋湧動,好像一本攤開的書。小路靜靜等著,終於他說:“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如果你有空,我們可以出來喝茶,吃飯……”小路意外之下,本能答應下來:“呃,好啊……”

她稀奇著自己的反應,一邊走出麥當勞。她們沒有一個人回頭,就順著長安街往下走,留那個男人坐在窗邊,對一杯冷咖啡,打發他的茫茫黑夜。

3

幾年前,小路一夜未歸。那晚有雪,夏永康找到她時已是後半夜。她坐在雪地上,臉色緋紅,時而大聲說話時而喃喃自語,夏永康試圖用羽絨服裹住她,小路卻像小孩子一樣亂動,頭一下轉到這邊,一下轉向那邊,聲音響亮地說個不停。她說我愛你,就是說,你發胖,衰老,偷情,都不改變我愛你這個事實。因為我對你沒有變,因為愛跟自尊,跟羞愧都沒關係。

“咱們去醫院,別鬧了。”夏永康想讓她看著自己,她用力從他懷中掙脫,她的雙手冰涼,她的臉卻滾燙。夏永康試圖抱住她,都被她推開,“別鬧。我在跟他說話呢。他會明白我的。如果痛苦不意味著更大的愛,活著就毫無意義。因為一個人活著,本身就是痛苦。”

最後,夏永康強把她拖上車,去醫院掛急診。她一路都在興奮地說個不停,每一句都像一粒粗糙沙子打中夏永康的心。半路,她忽然沒了聲音。夏永康急忙停車,轉頭去看她,小路睜著眼,臉上紅撲撲的,眼睛明亮地看著他,有些好奇,仿佛剛剛認出來他,“你在這兒啊,”她說,“我頭疼得厲害,我要睡著的話,你可別走啊。”

“我不走。”他說。

她立刻睡著了。他看著他的病人,他的情人,他的姑娘,他的包袱,他的受害者,他嚐到了痛苦的滋味兒,這力度近於愛情。他從來對什麼都能一笑了之,這種灑脫為他贏得不少人的喜愛,可現在他笑不出來。有種尖銳沉重的東西,像把剪刀,把他的生活剪開了,撕碎了,不再完整。這女孩發了蠻力要愛他,要他的愛,她絕不是有著潔白翅膀的天使,反而像是來自一個黑暗的什麼地方。她像一頭野獸,把他多年來在生活表麵覆蓋的光滑外表衝撞得七零八落,露出這後麵狂風暴雨的一個荒野。

她發高燒,轉成肺炎。他在醫院床前心事重重地守著她。她的臉色一會兒通紅,一會兒慘白,顯示出藥力在她身上爭奪控製權的過程。他如坐荊棘。現在還可以走開,回到他以前的生活。可說也奇怪,與此同時,他心裏也有種完全相反的感覺:他以往的生活都是零零散散的漂浮,而現在,他體會到一種完整之感。

第二天,小路答應了夏永康的求婚。他們搬到一起住。

4

在遇到李小路時,夏永康一直在寫一部小說,他想看看自己還能不能再寫,就像最早給心愛的女生寫一封情書那麼單純喜悅。但現在的寫作既不單純,也不喜悅,令人痛苦。他發現也許還需要好幾年,至少三四年,他才能接近目標:寫出一部好小說。但他已經不能等了。他這個年紀,需要立刻能證明自己的東西,別說三四年,一年,就足以令他被遺忘,被邊緣化,成為弱者。

春去夏至,夏永康又開始晚上飯局,飯後第二局的生活。

老哥們一見到他都嚷嚷:你可忒不像話了!有了家就不要老哥們了?他陷坐在酒吧間柔軟的大沙發裏,鼻端是熟悉的酒精混合雪茄的香味兒,一切都跟以前一樣。如果說有什麼變化,就是他們聚會得更勤,散得更晚。大李離了婚,老丁帶著他十九歲的小女朋友也加入進來,他們的人數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多,終於在達到一個臨界點時固定下來。他晚上不論去哪個酒吧,見到的全是熟麵孔。有一次,他聽見旁邊一個黑臉膛男人說:“怎麼大家都像地震前的耗子,一天到晚全泡在一起?”他盯了男人一眼,過會兒找個茬兒跟他打了一架,第二天他們就熟到可以一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