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新生涯的開始,頭一天出去,他就喝了個大醉,醒來是在洗浴中心,一間屋兩張床,旁邊床上是另一哥們。兩人洗個澡,去金鼎軒喝個早茶,暖烘烘地往家走時,身邊全是大清早上班的。
回家路上,有道陽光正打到他鼻梁骨上,照得臉上亮堂堂的,暖洋洋的。他搖下車窗,粗糲刮臉的風湧進來,塞滿整個空間,同時進來的還有幹燥空氣。那裏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他好像睡了一長覺,剛剛醒來。外麵是六月份,人聲鼎沸的北京;在他裏麵繃著一股勁,那股躁動,上下浮動,起起落落,模糊難明,卻又極為有力。他為這股勁道仍然存在,隻是換了個方向而吃了一驚。可快到家時,他又為如何向小路解釋這一夜未歸而不安。
他擔心她會跟好多女人一樣,整夜不睡,等他回來吵架。不打電話當然是他不對,可他喝失憶了嘛。他一路想,一路忐忑地往上走。
家裏很靜,水磨石被陽光倒影到白牆上,像大方格子水田,整個房間波光隱隱。臥室門關著,他輕輕推開,小路還睡著呢,窗簾沉沉放著,屋裏有股沉厚平靜氣流,在他開門一瞬柔軟淌出。小路睜開眼,“早啊,”她笑了笑。
夏永康鬆口氣回到客廳。小路走出來,穿著他的拖鞋,鞋子大,吧嗒吧嗒跟著她的腳一塊兒往前跑,“都十點了!下午我還有采訪呢。”她旋風般在洗手間和臥室裏穿梭,收拾停當,坐到電腦前開始做功課,“為什麼一夜沒回來?”這句話,她一次也沒問。
並且在日後,在他無數次淩晨三四點,喝多了回家的日後,她也永遠不問,絕口不提。
倒是他,時常有些愧意,借著酒勁,伸出手摸她耳朵,摸她頭發,摸她眉毛。他知道,一隻伸出來的手,就像一聲“我愛你”,總是能讓戀人心軟。
5
八月份時,夏永康談好一個活,是個急茬兒。他要跟魯嶽一起到懷柔封閉寫作。他告訴小路,沒想到她反應激烈:“在家不能寫嗎?不要去。”他知道女人總是這樣,哄哄就好了。何況他們是要結婚的。這是一個男人能貢獻出來的最大的禮物。他所有的自由,他整個的百八十斤都交給你了,離開一兩個月又有什麼要緊?
可是臨走的晚上,小路哭了,說:“別走。”
她穿著他的灰藍色短褲,褲腿肥大,蹲在地板上,像一頭困獸,“能不能不走。我現在需要你。”他有些心軟,問她到底怎麼了,隻是分開一兩個月。她又說不出來什麼,隻是反複求他不要走。
“傻姑娘,這是工作啊,從六月份到現在,你也看見了,來來回回,吃了多少飯,開了多少會,扯了多少淡,才有這一個活兒變成定局。我可不想再折騰啦。寫完這個咱們出去玩,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好不好?”
他又哄了她幾句,看她不哭,兩人才睡。
第二天,天熱到不行。這種天氣,人是一動也不敢動,一動身上就流汗,連頭發裏都是汗,順著頭皮,,滑過頭蓋骨,癢到人心裏發毛。他們住處的空調壞了,夏永康衝了澡,剛套上衣服,背上已濕了半截。他找旅行包,卻見挨著它,地上放著另一個箱子,小路還在往裏塞東西。
“怎麼了,又?”
“沒什麼,我也該走了。”小路手不停,箱子被撐得像一個漢堡包。
夏永康的憤怒變成了驚奇,她到底怎麼了?一直不都好好的嗎?男人遇到這種情況,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隻恨自己不是孫悟空,能鑽到對方心裏打聽打聽,“你去哪兒?就算要走,至少你得先租到房子吧?”
“我去哪兒要你管?”小路拖著箱子往門口拉。東西太滿,一路打飽嗝一樣向外蹦東西,“你管我去哪兒,我回家!”小路說完就哭了。他明知道她沒地方去,還問她。
她還穿著他的藍色短褲。
夏永康站著不動,渾身汗津津的。因為熱,他腦子有些反應不上來。他看小路一時半會兒恐怕哭不完,心裏煩躁,給魯嶽打個電話,讓他坐製片人的車子先走,自己一會兒開車追他們。掛了電話,他坐下來,看看小路,忽然笑起來,“哎,你去照照鏡子!”她手上髒,一哭,一擦,臉像花貓。
“你心裏想什麼,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他放緩聲音,“說說,怎麼了?”他拍拍沙發另一邊,示意她坐過來。他想,要是能抱住她,這事就算解決一半了。
“我一直睡不著,每天晚上我都失眠。我一直等著你看我一眼,我臉上就剩一對兒眼袋了。”
“誇張,你哪有眼袋。”夏永康輕輕抱住她一邊肩膀,“這幾個月怪我,我回來得晚,又累,沒關心你。為什麼不吃安眠藥?要不,今兒不走了,我陪你去醫院開點藥?”
“不是為這一件事,”她搖頭,“我說過,跟你在一起,我不怕痛苦,不怕付出,不怕去愛。我什麼都能忍,唯一不能忍受你不需要我。”小路略微口吃地重複了一句,“我對你沒有用。”
“胡說八道,完全胡說八道。”夏永康一口否認,“我不需要你,幹嗎還要跟你結婚?”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
“我知道,這幾個月,我晚上出去得太厲害,喝酒太頻繁,冷落了你,這是我不好—不過你從來也沒說過什麼啊。”夏永康現在發現,從來不抱怨的女人,一旦發作,要比天天嘮叨的女人強烈一萬倍。
“我不埋怨,因為我不想讓你覺得不自由。”小路奇怪地看著他,“你真的不明白嗎?我還不認識你,就看你的文章。我覺得我們是精神上的兄弟。我想,如果我是你女朋友就好了,我一定照顧你,讓你永遠這樣寫下去。我不想看見現在這個夏永康,因為跟我在一起,變得上廁所也要拿著手機。我不喜歡現在的你,也不喜歡現在的我。”夏永康靜了會兒。陽光照著地板,像地心裏噴出一團火來。奇怪的是,她的每一句他都讚同,隻是他沒法跟她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