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隻有力的大手伸了過來,用胳膊生生地扛住了大樹,那人“人麵不知何處去”,隻見密密麻麻的絡腮胡,肩上扛著一個書生,身邊跟著一個小泥人。
“發什麼呆,快爬起來!”鍾若瑜喝道,胳膊微微發顫,疼得齜牙咧嘴。
漁舟在地上一滾,一骨碌爬起,伸手使勁將宣竹拖了出來,相互攙扶著顫巍巍地站起。
回望過處,百川沸騰,山塚崒崩。高岸為穀,深穀為陵。
談什麼劫後餘生還為時尚早,鍾若瑜扔下大樹,用受傷的手撈起宣竹放到了另一邊肩膀上,解下腰帶綁在漁舟胳膊上,五人磕磕絆絆地往東逃,手腳並用,翻山越嶺。
直到申時末,雙腳才沾到平穩的土地,雖然時不時地還會抖動一陣子,終於不見山崩地裂了,令人稍稍心安。
劫後餘生的五人麵麵相看,精疲力竭地癱倒在半山腰的草地上,如一條條曬幹的鹹魚,一動不動地,皺巴巴的。
頭、脖子、肩膀、胳膊、腰背、臀 部、大腿、腳無一不痛,頭發、臉、衣裳、飾物、鞋襪無一不狼狽,但是眾人暫且都顧不上這些,隻想喝幾口水,好好睡上一覺。
五人中數鍾若瑜情況好些,雖有幾分狼狽,但至少不會如另外四人般衣衫襤褸,這拾柴燒火、尋覓食物的重擔自然也就落到了他肩上。望著身姿矯健的鍾若瑜,這時候若還有人敢說他是個純粹的商人,漁舟保證不打死他,而是要咬死他。再說了,褚進這個一州太守竟然會跟一個地位低下的商賈交情匪淺,漁舟是打死也不信的。不過是他們既然都未明說,彼此便聰明地裝糊塗罷了。
漁舟的麵前突然多了一個腦袋擋住了她望向鍾若瑜背影的目光,有人輕聲問道:“你不累麽?這水囊裏還有一點水,你喝點吧。”
隨之,她手中多了一個泥濘的水囊。跑了這麼久,宣竹手中還拿著此物,也真是難為他了。
漁舟舔了舔幹裂的唇角,拔開塞子喝了一口,還給了他。宣竹自己也喝了一口,又遞給了灰頭土臉的褚進。
漁舟按了按額角,苦笑道:“不是不累,也不是不想睡,而是隻要一閉上眼,那種天搖地動的感覺就冒出來了,實在是晃得暈。”
“這次,又多虧你了。”宣竹握著她的手柔聲道,情愫染上眉梢,眸光瀲灩。
漁舟拍了拍他的手背,欲將手從他掌中掙脫,輕笑道:“別瞎說,救命恩人去覓食了。”
宣竹抓緊了掌中的小手,一點點地撫過她掌心與指腹上的繭子,微微歎了口氣,什麼都沒有說,隻是眸光低垂,掩去了其中的深色與情愫。
她總是這樣,明明近在眼前,卻仿佛遠在天邊,她的心思就像漂浮在天邊的雲朵,無論如何地去追尋,總是徒勞。
宣竹忽然覺得除了累,還有些冷,從骨子裏透出的冷,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身子對溫暖的渴求是那樣地強烈,情不自禁 地向漁舟的身邊倚了過去,可是靠著她覺得還是不夠,將腦袋枕在她肚子上,手攬著她的腰,這才感受到了些許溫暖。
若是從前的竹先生斷然是做不出如此失儀之舉,漁舟生死之際的那一撲讓他再也難以壓抑自己渴望親近她的心。
“你這是怎麼了?”漁舟伸手向他額頭探去,並未感覺到燙人。
“小舟,我冷。”他含糊地應了一聲,將整張臉埋入了她懷中。
漁舟無力掙紮,將手插 入他的墨發中,輕輕地梳著,不一會兒懷中的人便睡著了。
旁邊一直在挺屍的某人這時倒似活了過來,似嘲非嘲地道:“你何德何能得他如此眷戀,如此情深?”
在褚進的眼中,跌入塵埃的竹大少依然是竹大少,與市儈的村姑始終是雲泥之別,這種門第之見早已在他腦海中根深蒂固。
漁舟似笑非笑地道:“我對褚大人也情深得很,不然您的墳頭草明年大概會有三尺高了。敢問褚大人又何德何能值得我相救?對了,都說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您是以身相許,還是當牛做馬呢?”
打嘴仗褚進又怎會是漁舟的對手,隻能冷哼一聲,背過身子去生悶氣。
“褚大人也不必腹誹,再過些日子,您這四品官興許未必會有我這鬥升小民過得自在。有些人啊,隻有在絕境中才能看清自己的淺薄與愚蠢。”漁舟不痛不癢地道,“太守大人,您看同樣是草地,您屁股底下那片沒比我這片高貴吧?”
泥人小寒輕笑出聲,褚進吐出了兩個字:“粗俗!”
拎著野雞回來的鍾若瑜笑道:“看來,是我來晚了。不過,看到你們如此生龍活虎,我就放心了。”
漁舟垂目往山下望去,滿目瘡痍,山河失色,男女老幼橫七豎八地躺著,哭聲隱隱,炊煙少見,偶見行走人影,俱是衣衫襤褸,傷痕累累。此情此景,再無半分談話興致。
忽見主仆五人提著包袱向半山腰而疾步而來,雖是狼狽,然衣裳華貴,舉手投足間不失優雅,顯然出自大戶人家。
漁舟以為是尋褚進或是鍾若瑜而來,遠遠看了幾眼便闔目假寐了。未曾料到,來者朝眾人團團一禮後,急問竹夫人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