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楹答應了聲,讓新兒把包袱收拾起來,自己和董夫人膩在一處閑聊家裏的事兒,說起了那個表哥不由惆悵,董夫人寬慰道,“好歹看開些吧,牽腸掛肚的又能怎麼?泓文家裏備著喜事,十六安床,明兒就是正日子,新奶奶過門兒了。你快撂開手吧,男婚女嫁的緣分也到了頭,以後別念著了,你心裏惦記他,他未必像你似的,何苦找不自在呢!”
寶楹心裏發空,半晌勉強笑了笑,“媽,我這會兒是真撒手了,想想活得白娘子一樣什麼意思!他掐了我的想頭,我心境兒反而開了,也不揪著了,這是好事。人總要往前頭看,情路走得一帆風順的十個裏也沒有一個,我這種人進了這深宮裏,想得再多也是白費。”
董夫人手指在她發間捋捋,歎道,“怪我不好,你著慌出來,頭發沒幹就結起來,仔細回頭鬧頭疼。昨兒老爺從軍中回來,說朝廷要和韃靼開戰了,萬歲爺還要禦駕親征,我心裏惦記你,這樣大的事兒啊!”
寶楹替母親整了整胸前的衣裳,應到,“這事我是不知道的,萬歲爺離我隔著九重天,我又不常出自己的屋子,外頭說什麼我也不留心。”
“也是,索性不過問倒好。”
董夫人抿嘴一笑,唇角便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模樣嫻靜,三十五歲的年紀,依舊麵目姣好,婷婷楚楚儼然年輕媳婦的光景。
寶楹愣了愣,和母親風雨在一起呆了十幾年,她的一舉一動是再熟悉不過的,可今天竟發現母親低頭淺笑的樣子和錦書那樣像!怪道自己頭一眼看見錦書就覺得麵善,世上為什麼有這麼巧的事?
她呆呆的,董夫人也緘默下來,孩子大了有心事,現今出了閣,許的又是帝王家,後宮裏多少糟心事,不能說出來,隻有咬碎牙忍著。她探前把女兒攬進懷裏,溫聲道,“寶寶兒,媽知道你心裏苦悶,可沒法子,一切都是命。人活一世太多的無奈,女人的難處比男人更多,就是如今晉了高位的貴主子,她就沒有煩心事兒麼?要學著看開,執念放下了,自然就好了。”
寶楹幽幽一歎,“媽說得是,她早前也苦,我的遭遇和她比起來,真是連塊兒皮毛都及不上。我到天邊還有您呢,她是最可憐的,榮辱一個人擔著,難為她小小的年紀。”
董夫人是頭回聽她說起那位皇貴妃,上趟宮裏發恩旨著貴人以下家裏人上神武門見閨女,忌諱著邊上人多,說了沒到十句話就分開了,隻知道皇貴妃極拂照她,並沒有往細了說。自己是天天在佛堂裏吃齋誦經的,不常和外頭接觸,董老爺常年駐紮在西山也難得回來,一旦回來就吃個爛醉,她從骨子裏的不待見他,照了麵不過隨意打發,夫妻間不親近,無話可說。她原以為那位皇貴妃寵冠六宮,必定是有山一樣堅實的娘家做後盾的,誰知也是個苦出生。
“她娘家沒人了?”董夫人搖了搖頭,“可憐見兒的!人啊,果真是沒有十全十美的隆福,這裏短了,那裏才能填補上。”
“是這話,她娘家人不死,也就沒有這大英江山了。”寶楹茫然看著天花喃喃,“真不知道她這十來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一會子帝姬,一會子雜役的。如今算苦盡甘來,萬歲爺疼愛她,拿她當個活寶貝的……”
她不經意轉過頭,猛見母親臉色煞白,生生把她唬了一跳。慌手慌腳給她媽打扇子順氣,新兒倒了涼茶來喂,折騰了半天才換過勁兒來。一回神又死死抓住了寶楹的手,顫著聲問,“什麼帝姬?哪國的帝姬?是藩王的閨女?”
寶楹愈發的六神無主,“您糊塗了?藩王的閨女是郡主,怎麼好稱帝姬?她是大鄴的帝姬呀,明治皇帝唯一的閨女,太常帝姬。”
董夫人手裏的杯盞“咣”的一聲砸得粉碎,她扳著寶楹的肩使勁搖晃,“是真的嗎?太常帝姬十年前不就已經死了嗎?怎麼又成了皇貴妃?戲衣庫門前榆樹上吊死的那個孩子不是她嗎?啊……你快說呀!”
寶楹從沒見過母親那樣惶然失措的樣子,登時把她嚇傻了,她不明白母親怎麼知道戲衣庫有棵榆樹,更不明白母親為什麼一聽太常帝姬就失態成那樣。
她怯怯的拉董夫人的手,小心翼翼的說,“媽,您快醒醒神兒!什麼吊死的孩子?皇貴妃就是當年明治帝的遺孤,這是千真萬確的。”
董夫人癱軟下來幾乎暈厥,渾身顫抖著,臉上似喜似悲,嘴角扭曲著,直著眼睛看藻井,眼眶裏一瞬便盈/滿了淚,要強忍著,卻還是走珠一般簌簌連串落了下來。
寶楹和新兒都怔住了,才剛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成了那樣?
神武門臨著景山,城門樓子建得又高,隱隱有流轉的山風吹過來,吹得檻窗上的窗戶紙噗噗直響。簷下的大徑紗燈來回的擺動,鐵鉤和掛環吱扭的磨,叫人心底裏生出寒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