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夜渡河(2 / 3)

年少無知時,覺得這個世界上別人對你的好,既理所當然也無所謂。當終於懂得,別人本無須待你好時,那些溫情的善意正在漸漸去離。

隔壁奶奶在病床上躺了好幾年,她很早便已一頭雪白頭發,臉上皺紋深重,一雙眼睛大而沉靜。母親說她話很少,不拘小節,左右鄰居因為隔壁奶奶的好,常常去串門聊天。

“她每年和她老伴去鄉下,一回來,整個人又黑又瘦。”

“去看望親戚嗎?”

“嗯,幫鄉下的親戚做農活,每次回來還要帶東西送我。”

“她年紀大了,還能做得動農活?”

“能啊,她做事又快又好,所以鄉下的親戚才每年都請她去住。”

想起來,這也已經是隔壁奶奶生病很久之前的事了。

馬路沿街的地麵上,有好幾個黃色的痕跡與白粉筆圈。我拐過彎,繼續往食堂走,忽然聽到幽幽的哭泣聲,兩個身穿麻衣的男子從屋裏拿出棉被,一邊畫著粉筆圈,一邊擦著眼淚,門口擺著數個花籃,屋裏的白熾燈亮得刺眼,光照在人臉上,一片慘白的淒涼。

很少聽到成年男人哭得這麼傷心,仿佛人到了一定年紀,連傷心、哭泣也要練習。那個在哭的男人,滿目痛苦,眼淚掉下來,便是隻聽到一聲,也懂得那種失去親人的哀苦悲戚。

我想起隔壁奶奶生病期間,好幾次傳來病危的消息,母親趕去醫院看望,知道情況穩定下來,又鬆了口氣。

有一次,接連傳來呼吸、進食艱難的消息,母親說不知能否熬過去。我說:“你去看望的話,我也去,奶奶對我很好,想去看望她。”

於是那天,母親和我去了醫院探望,病房外擺著很多加床,隔壁奶奶的病床擺在走廊裏,她的三個女兒都在,一見我與母親,她們便客氣地說:“你們還特意來,謝謝噢。”母親拉著她們說話,我站在一旁喊了聲“奶奶”,從前麵龐有些黝黑的隔壁奶奶,臉色變得蠟黃,眼神空洞而離散,她應該是聽到有人在叫她,她的一個女兒在她耳邊重複了一遍,她似乎知道了,隻是茫然地看著。

成長必將目睹過往熟悉的人先你離去,像《返老還童》裏的本傑明,看著養老院裏的老人一個個離去,承受所有熟悉之人的記憶,當他回到養老院,又有了些新麵孔,唯一的舊麵孔,也已因衰老而不再記得他。

那一刻,我想起來也是在這家醫院裏治療腳疾,隔壁奶奶推了自行車來接我,我則因為怕摔車,一腳一腳跛著與她走回去。偶爾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心裏從未忘記她的好。

我仿佛聽到那個哭泣的男人聲還在耳邊,其實他早已回到屋裏,我不忍回頭去看,空氣裏彌漫著燒灼的氣息。

生者、死者的界線,白色粉筆圈裏的往昔,在火舞裏灰飛煙滅。

人的死分三次,心髒停止跳動的那一刻,葬禮上的告別,最後一個帶著記憶離去的人,至此,人便徹底地消逝了。

隔壁奶奶是年末走的,大約是冬至以後,老家的人都趕了過來,一屋子老老小小。

我跟母親說我去磕個頭。母親說“好”。她去看一下回來說:“人太多了,來了很多親友,屋子裏站不下,你要去嗎?”

趕來的親友們忙著做事,盡管是去磕頭,倒也似在給人添麻煩,想了想便沒有去。兒孫輩們辦了隆重的葬禮,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女兒們的哭泣聲夾雜在人群裏,隔壁奶奶去世時八十多歲,兒孫滿堂。

我想到那天看望病榻上眼神茫然的隔壁奶奶,眼前卻總還是那個拿麵餅來問我餓不餓時的隔壁奶奶,滿頭銀發,目光炯炯,精神矍鑠。那時的夏天,悠長而無聊,我躲在家裏看電視、看武俠小說,老爸喜歡嘮叨地問我午飯吃什麼,他要上班,顧不上我,於是拜托隔壁奶奶,有時無須說,隔壁奶奶也會來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