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村莊》是中期標杆式的作品,它堪稱鄉情係列裏最飽滿的作品!文章始終彌漫著一種哀而不怨的格調,就像小提琴演奏,在耳邊拉起,反複地迂回,細膩地深入,又總在扣人心弦處戛然而止,留下餘音嫋嫋。《沒有狗叫的夜晚》,反常的靜寂襯出內心的悸動,讀者和主人公一樣輾轉反側,像鍋台上的螞蟻東突西撞,那一種撓心的浮躁、憋足的沉悶,無處發泄又無處消解。謎底隱匿在文字後麵,吸引著有心人在字裏行間做有心的探尋。《井有多孤獨?》裏的結尾:站在孤寂寂的井台上,我弄不明白,是我遺棄了村莊,還是村莊已回不到我的心上。同樣把自己隱沒,把現實化作一聲歎息和一句問號拋給讀者。
當然最震撼人心的當屬《雨橫橫斜斜打在墓碑上》。這一篇祭奠亡父的悲情散文,無論是語言運用、氣氛營造、細節刻畫還是情感醞釀都達到氣勢天成的高度。它像一枚成熟的熱帶漿果,無論從哪一個孔稍作刺探,都有豐沛又酸甜的漿汁噴濺出來。起句意味深長:“雨打下來了,雨是打下來了,像是老天爺萬箭齊發,弄得人慌裏慌張……天是陰藍的,我夾了一把傘就跟著母親上路了,滿臉羞愧地跟在母親身後。父親在那座墳塋裏孤獨地住了二十多年。我覺得不孝仿佛披在身上的一件衣服,誰都可以一下指認出來。”還沒讀完,心像是被誰攥住,緊緊地透不出氣來。“母親說,這是你父親的墳,下次要認得哩。母親說最後半句時,已帶著哭腔,她深陷的眼窩子已仿佛兩口幹枯的井,歲月風幹了井。”多少辛酸悲苦在裏麵!雨橫橫斜斜地打在墓碑上。那雨已不是打在墓碑上,那雨也不是雨,那是鋼刀砍在兒子的脊梁上!讀到這裏,這兩百多頁的薄薄本子,陡然在手掌上變得沉重起來。
後期作品裏,作者的筆觸更寬廣地伸入了人間萬象,猶如樹的根須伏延千裏。除了一如既往的細膩和精徹,更流露出淳厚的人文關懷和人生體悟。《越過蒼茫》裏為了兒子艱難生存的單身母親,《烈日下頭披毛巾的人們》裏為賣西瓜把自己投在酷暑的外地婦女,還有城市角落裏的擦鞋人,工地裏打工者的妻小……這些小人物曾被我們漠視,也讓我們慚愧。再卑微的人物,都應給予最平等的尊重,這是對生命至上的尊重!這樣的情懷已超越了文學作品本身。
海德格爾說過:人應當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這確是人類所向往的終極的理想生活,但人性何時得以自由舒展,從而抵達幸福的彼岸?誰也無法作出回答。人生第一狀態是:世俗——生存狀態,第二才是:詩意——存在狀態。現實中,大多數普通人還活在第一狀態。許多我們熟視無睹的現象,作家卻敏銳地捕捉到了。是出身窮苦賦予的悲憫柔腸,還是大山兒子天生的赤子情懷?是同樣身在異鄉勞苦奔波的經曆?還是長年跑在一線采訪的體會?抑或這一切兼而有之?在文本中,沒有駕空淩虛的感喟,也沒有高高在上的憐憫,感受到的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姐妹”的質樸情懷。
《仿佛故鄉》是整部文集的一個亮點,起著承前啟後的作用。作者曾在故鄉尋舊訪舊思舊,但長期定居城市使得他身在故鄉,卻心生隔閡。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像一縷遊絲,時遠時近,若即若離,又揮之不去,最後飄飄蕩蕩係在了《仿佛故鄉》這一章。分明是客從何處來,卻恍惚遊子歸故裏。這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愫?這個叫張穀英的古村有什麼魅力?是臘月裏熱鬧合歡的過年景象?是左鄰右舍淳樸親和的氛圍?還是村落保存完好的古宅民居?抑或是這個村傳承的“耕讀繼世,孝友傳家”的儒家風範?還有門楣、水磨、井台、清溪,以及那些似曾相識的巷陌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