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我思故我在 轉益多師是吾師
據說唐開元年間,裴旻喪母,特請名畫家吳道子在天宮寺畫幾幅壁畫,以度亡母。吳道子謙虛地說:“我的畫技荒廢已久,常聽說將軍擅長舞劍,如果將軍有意,請為我舞劍一曲,你舞劍的豪壯氣概,可助我作畫。”裴旻立即脫去孝服,欣然起舞,舞中有極精彩的特技表演:他突然擲劍入雲,高達數十丈,接著,劍像一道電光一樣從空中投射下來,裴旻手執劍鞘接劍,劍準確地插入鞘中。數千觀眾驚歎不已。裴旻的同時代人蘇喚曾作詩讚歎裴旻精彩絕妙的“劍舞”:“忽聞裴旻舞雙劍,七星錯落纏蛟龍。”顏真卿的《贈裴將軍》詩也有類似的描述:“劍舞若遊電,隨風縈且回。”可見裴旻的舞劍藝術確實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吳道子被裴旻淩厲飛揚的精氣神所感動了,於是援毫圖壁,當即而成,隻見天衣飛揚,滿壁風動,筆下有神,觀者以為“天下之壯觀”。吳道子在中國的藝術史上被稱為“畫聖”,蘇東坡在《書吳道子畫後》一文中說:“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書至於顏魯公,畫至於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能事畢矣!”“吳帶當風”,我們可以想象這位“畫聖”當時神采飛揚的樣子。在場的書法家張旭也在牆壁上寫好草書一幅,博大清新,縱逸豪放,亦為神品。應該說張旭的草書本已相當了得,杜甫在《八仙歌》中寫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但此時此刻,兩位書畫大師臨其境,睹其形,感其勢,會其情,可謂靈感襲來,筆下生風。古老的舞蹈和書畫藝術在天宮寺的庭院裏珠聯璧合,達到了妙合無垠的化境。在場數千觀眾大飽眼福,高興地讚歎:“一日之中,獲觀三絕!”我們豔羨處在第一現場的觀眾,他們目睹了舞劍、繪畫、書法這三者最高層次的秘響旁通,也見證了一樁中國藝術史上借鑒和創新的不朽盛事。
說到裴將軍的劍舞,我們自然會想到唐代另一位舞蹈大師公孫大娘。盡管我們不知這位舞蹈家的籍貫和身世,但知道她擅舞“劍器”,舞藝傾絕一時,常在民間獻藝,又多次被召入宮廷,表演劍舞藝術。據《明皇雜錄》載,“上(玄宗)素曉音律。時有公孫大娘者,善舞劍,能為《鄰裏曲》、《裴將軍滿堂勢》、《西河劍器渾脫》,皆冠絕於時。”可見公孫大娘不僅舞技高超,而且擅舞多套“劍器舞”,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裴將軍滿堂勢》,我們雖不能斷定公孫大娘和裴將軍有無師承關係,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裴將軍滿堂勢》是根據裴旻將軍獨到的舞劍技藝改編的一種舞蹈,其間地位調動很大,滿場飛舞,驚心動魄,是迅厲無比的劍舞,也不啻是一曲借鑒和創新的絕唱。
在天寧宮觀摩過裴將軍劍舞藝術的張旭,也曾數次在河南鄴縣觀摩公孫大娘的劍器舞,這位被世人稱之為“張顛”的書法家,表麵上放曠不羈,不拘一格,其實很會借鑒模仿,博采眾長。日常生活,各種事物,偶有所獲,就能熔冶於自己的書法中,韓愈在《送高閑上人序》中讚之曰:“觀於物,見山水崖穀、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張旭欣賞了公孫大娘的舞蹈後,深受啟發,草書大進,其變化無窮、劇烈飛動的筆勢神似於公孫大娘的舞蹈動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吾觀公孫娘舞劍器,得其神”。
在中國書法史上,同張旭齊名的還有懷素。這個高額凹頰的和尚,也是融會貫通的高手,有著狂放不羈、出神入化的草書藝術。這裏不能不提到另一位天才李白。唐肅宗乾元二年,年將六十的李白在巫峽遇赦後,從長流夜郎乘舟回江陵,在洞庭瀟湘一帶留戀光景。消息被這位二十剛出頭的和尚知道了,他早就仰慕高蹈出世的“謫仙”風姿,想從“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詩意中尋找狂草之境,便前來求詩。於是這一對忘年交,在洞庭瀟湘浩渺的煙波中惺惺相惜,往來酬唱,真個是煙波染墨韻,湖水浸詩情。李白觀摩了這位年輕和尚的書法後,也詩興大發,當即寫了一首《草書歌行》,其中有雲:“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吾師醉後倚繩床,須臾掃盡數千張。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恍恍如聞神鬼驚,寸寸隻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王逸少,張伯英,古來幾許浪得名。張顛老死不足數,我師此義不師古。古來萬事貴人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寫得灑脫放曠、清俊飄逸,又收放有度、宛轉自如,果然大有狂草的淋漓筆意。詩中極盡溢美:王羲之、張旭都不在話下了,公孫大娘的《渾脫舞》也可看可不看了。但就是這位被李白口口聲聲稱為“吾師”的懷素,仍然沒忘記從公孫大娘劍器舞中借鑒筆勢,汲取精神。據《樂府雜錄》記載:“開元中有公孫大娘善舞劍器,僧懷素見之,草書遂長,蓋準其頓挫之勢也。”據說從此他的狂草在畫形分布、筆勢往複中增強了高昂回翔之態;在結體上也加強輕重曲折、順逆頓挫的節奏感。看來懷素和張旭都從公孫大娘的劍舞中得益,可以想見,當公孫大娘手執劍器在舞台上跌宕騰挪、淩空虛步時,那劍光身影、精神姿態在兩位書法家心中已然幻變成氣韻流動的潑墨飛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