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信步太白道 初讀四合村(1 / 1)

第一輯 信步太白道 初讀四合村

最近探訪了柴橋街附近的四合村。

世界是一座無比巨大的書庫,四合村便是這大書庫中珍藏的一冊小書。我打開書冊,裏麵有景、有畫、有人、有物、有文字。看那景內有景、畫中有畫、人後有人、物邊有物,便覺目不暇接;那並不多的文字背後又有不盡文字,在向我述說著種種往事,更使我浮想聯翩。

我讀到了數百年前的文字。高貼在祖堂牆上的紙質發黃、字跡斑駁不清的“朝報”頗令人神往,而一塊已被當作門板的匾尤其值得一提。匾上,中間是“節孝”兩個大字,邊上寫著“欽命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巡撫浙江等處地方提督軍務節製水陸兼管兩浙鹽政馬為故儒士曹和璡之妻張氏立”等字。觀看的人都在慨歎道:“嗬,還是欽命的,是皇帝親自命令的呢!”“那個姓馬的官員兼職真多啊!”幾位本村的朋友也因擁有此匾而表露出自豪之情。我注視著匾上這“節孝”兩字,卻心潮難平。

這塊匾要表彰的是“節孝”的人,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實萬歲爺真正要為人們樹立的榜樣卻並不在“孝”,而隻是“節”。據介紹者說,這位曹夫人二十幾歲喪夫,到八十多歲去世,做了六十年的寡婦。也就是說,曹夫人是苦苦守了六十年的“貞節”,才熬來了這塊木板。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人們想過她是怎樣孤燈伴孑影,度過這兩萬多個日日夜夜的嗎?我們隻要稍微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就一定能體會到三寸小腳的曹老夫人一生是何等的艱難,一定能看到她老人家臨終時眼角的一滴冷淚。所以,人們雖然因自己村裏有這塊匾而引以為豪,但是,又有幾個人願步曹夫人後塵去努力爭取得到這樣一塊木板呢?我想,要把這位“守節”六十年的老太太樹為榜樣的原因就是,哪怕是在封建禮教一統天下的時候,人們還是不願意被這條鎖鏈緊緊捆住。雖然這樣的“匾”是一種“榮耀”,但是,在“貞節”這根標杆下有太多的人望而生畏,寧可不要這樣的“榮耀”也要追求自己的幸福。

但是,在千年的中華大地上,畢竟還是有少數人以得匾者為榜樣,躬行效仿。清代文學家袁枚的妹妹袁機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她為了一個無賴丈夫,卻不惜以生命為代價而守著“貞節”。從許多古代的記載來看,受封建禮教毒害深的,恰恰是那些讀書多的“文化女人”。也就是說,正是文字,傳播了封建禮教的毒素。袁機即是如此,她從小跟著哥哥讀書,“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她去世後,連他的哥哥都歎道:“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魯迅筆下的祥林嫂,雖然沒讀過書,卻還是受了書的影響——當她為了反抗再嫁而尋死覓活時,人們就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因為在山裏人看來,二婚本不是什麼稀奇事,而受讀書人影響的祥林嫂,卻深不以為然。所以,深知文字作用的皇帝,才向穿山半島上的這個女人恩賜了這兩個字!

在這裏我又讀到了今天的文字,引人注目的是幾副對聯,特別是一副婚聯——“一世良緣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長”,它竟讓我的眼前浮現出曾經看到過的農村婚禮場麵。

我印象中農村的婚禮可以從拜堂前一天送嫁妝算起。女方把嫁妝擺放在院子裏,讓鄰居百人看、千人誇,看夠了,誇夠了,才由男方來把嫁妝接走。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把嫁妝送走,隊伍綿綿延延地也許就有一兩裏路。第二天當然是最熱鬧的一天。娘家人出難題阻接新娘,會讓新郎無比尷尬;而當花轎到了夫家後,夫家的親戚鄰居則又攔住新娘進行種種刁難,讓新娘出點兒洋相;喜宴開始後,又是一次又一次地讓前來斟酒的新娘陷入困境;就是入了洞房後,還是險象環生,說不定半夜裏會有什麼讓這對新人哭笑不得的事發生。而這一個個關卡,總是在人們的大笑聲中,由新郎用“糖鈿”“香煙鈿”化解掉。籠罩在一種特殊的香氣裏發生的這一連串既有原始的粗俗,也有鄉情的親切的儀程,都是村民們對這“一世良緣”“百年佳偶”的最好祝願。

大紅紙上的大喜對聯,預示著新人將要開始的紅紅火火的生活。在男女平等的氛圍中,讓多年的憧憬變成現實,讓甜蜜的愛情走向永恒。這,在今天普通人的眼中似乎再平常不過的事,在千百年前,甚至在六七十年前,卻都是女人們想都不敢想的呢!

看一個村子就是讀一本書,我在“世界書庫”的“四合”卷中讀到了這一個“文字”章節。兩小段文字互不相幹,卻又有聯係。被當作門板的前者原是主人無意的保留,卻成了珍貴的文物,它帶給我們一個沉重的感歎;喜氣猶存的後者是眾人有心的祈願,本來自古有之,但用在今天,更可作現實的寫照,那是新人發自內心的喜悅。互不相幹的文字一旦聯係起來,也許我們會更加懂得珍惜了——誰會希望再生活在為女人送“匾”立“牌坊”的年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