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遙聞深巷木屐聲 寧波話中與手有關的幾個動詞
我小時候,媽媽為我唱過這樣的兒歌:“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快點兒開開,我要進來。不開不開我不開,媽媽沒回來,誰來也不開。”後來大了一點,從別的地方也聽到了,並且可以在書上找到,就覺得它一點不稀奇了。我還記得另外幾首兒歌,是純粹用寧波話才能念的,在寧波之外就再也聽不到,我覺得它們才分外珍貴,直到現在,還依稀記得幾首。
下麵這首是媽媽唱給懷抱裏的妹妹聽的,妹妹當然聽不懂,卻讓我記住了:“阿囡哎,儂要啥人抱?我要阿娘抱,阿娘腰骨傴勿倒;阿囡哎,儂要啥人抱?我要阿爺抱,阿爺胡須捋捋困晏覺;阿囡哎,儂要啥人抱?我要阿姆抱,阿姆搭囡囡做襖襖;阿囡哎,儂要啥人抱?我要阿爹抱,阿爹出門賺元寶;阿囡哎,儂要啥人抱?我要阿姊抱,阿姊頭發沒梳好;阿囡哎,儂要啥人抱?我要阿哥抱,阿哥看牛割青草;阿拉阿囡嘸人抱,搖籃裏頭去困覺。”當時我想,明明妹妹有媽媽抱著,而且媽媽沒空抱時,也常常有我姐姐哥哥抱,為什麼說沒人抱呢?現在想想,明白了,原來這是反話呢。我們寧波人對寶寶特別喜歡講反話,明明說他“好看”,卻偏說他“難看”;明明要給他吃東西,卻偏說“不給你吃”。於是,明明人們對寶寶喜歡還喜歡不過來,卻故意說,阿囡哎,你看,誰都不肯抱你呢,你自己去困覺吧!咱阿囡沒人要抱了!這份對寶貝的喜愛之情,不是呼之欲出了嗎?
媽媽唱給有點懂事了的我的童謠,似乎就講點知識了。比如這一首——“正月嘎瓜子,二月放鷂子,三月上墳戴頂子,四月種田下秧子,五月白糖揾粽子,六月朝南扇扇子,七月割稻收穀子,八月月餅嵌餡子,九月點紅夾柿子,十月沙泥炒栗子,十一月落雪子,十二月凍煞叫花子。”媽媽念著,我聽著;聽不懂了,就問一句:“什麼叫‘下秧子’呀?”媽媽就要解釋了:“‘下秧子’就是種田人把穀子下到田裏,讓它長出秧苗來。”我當然是半懂不懂的,但是,畢竟在心裏留下了一點影子。等到這首歌謠差不多會背了,十二個月的特點,也有點知道了。
夏夜乘涼時,媽媽用扇子拍著我們的身體,看著螢火蟲飛來飛去,就合著扇子的節拍念起歌謠來:“火螢頭,夜夜來,陳家門口搭燈台。燈台破,牆門過,三千銅鈿上寧波。寧波行裏坐一坐,看見花生大落落,咬開一包殼,看見裏子紅通通,咬開一包蟲。看見青果兩頭尖,還是買荸薺;荸薺扁窄窄,還是買甘蔗;甘蔗節打節,還是買廣橘;廣橘青盎盎,還是買金朋(石榴);金朋像牙齒,還是買桃子;桃子半邊紅,還是買點紅(柿子);點紅大舌頭,還是買梨頭;梨頭一根柄,還是買大餅;大餅三層生,還是買花生。”“三千銅鈿”就是三千元,相當於現在的三角,那時,我們鄉下人上寧波城去是一種奢侈,一般人家是舍不得花錢上寧波的,更不肯花錢去買果子吃,於是,就把孩子的和自己的奢望放到兒歌裏了。而且,許是“吃不到葡萄”的原因吧,就把各種果子都說得很不好。當然,念童謠和聽童謠的人,可沒想那麼多,隻是這樣念的念,聽的聽,溫溫馨馨地過了一夏又一夏。
有一段童話味的歌謠最有趣:“老爺老爺告告狀。儂告啥個狀?我告老鼠偷黃糖。老鼠呢?老鼠被貓呔走嘞。貓呢?貓爬到樹上嘞。樹呢?樹被解匠解倒嘞。解匠呢?解匠被老虎背去嘞。老虎呢?老虎躲進山洞嘞。山洞呢?山洞被大水漫上嘞。大水呢?大水被太陽曬燥嘞。太陽呢?太陽被雲遮住嘞。雲呢?雲被風吹散嘞。風呢?風停嘞。”一般都把老鼠看作是壞東西,“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可是,在這裏,我們卻看到它是非常可愛的小精靈,於是,它偷了黃糖,也顯得可愛,以至於老爺讓告狀的人告出一個“沒結果”來——你看,這被告沒處找了,我有什麼辦法?今天我把這段歌謠念給我的外孫聽,他邊聽邊笑,而且一會兒就把它背出來了,笑彎了腰去念給同伴聽。
小時候有點嫌這些童謠土氣,覺得人家幼兒園裏老師教的兒歌才好聽呢。可是半個多世紀以後的今天再念起來,我就覺得非常動聽了。為什麼?我想,就是因為它是十足的鄉音吧,你若不是寧波人,還念不好呢!有些詞是十足的寧波方言詞,你如果有興趣,不妨解釋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