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是實話。多少年來,人們見麵,總是先問一句“飯吃過勿?”,這樣問,並不是真的關心你是不是吃過飯,況且在許多時候,你有沒有吃過飯與他也並沒有任何關係。這句問話,完全是友好的問候,就相當於今天的“你好”。而當被問者很自然地回答“吃了”或“沒吃”後,往往還會回問一句“你呢”,當對方也回答了後,這見麵的“儀式”也就算結束了。
用吃飯來作問候,應該與從前人們的生活艱難有關。千百年來,這世上雖然總是存在著一擲千金的富人,但是,多數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災害時,甚至“易子而食”,餓殍遍野。杜甫的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正是那個時代的寫照。“民以食為天”,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所追求的首先就是能不能有飯吃,而人與人之間最關心的,也是吃飯的問題了。
我們許多上了年紀的人都有這個體會。在我的兒童時代,大人告訴我,我們這裏民國二十九年(1940)遭災,人們連草根樹皮也吃不到,餓死不少人。這話離我似乎有點遠,但沒過幾年,就在1960年前後,我自己也遇到類似的情形了。那時,食品奇缺,一隻大一點的蘿卜,可以換一隻熱水瓶,糧食就更緊張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餐不吃就餓得慌,所以當時人們最重視的就是糧食。人們如果去親戚家吃飯,要付給親戚一點糧票才能安心離開。記得我讀書的小學有一天夜裏進了小偷,這小偷別的什麼也沒拿,就偷了食堂裏老師們的一些飯。
不是災害的年份,雖然情況會好一點,但是在人們心目中,吃飯還是件大事情。你看家鄉許多俗話就都與吃飯有關。
“下飯嘸告飯吃飽。”這是舊時人們待客的常用語,意思是,菜雖然不好,但是,飯總要吃飽了才行。可見那時吃不飽也是常有的事。或者說,客人有時為了表示客氣,可能飯沒吃飽就放下碗了。現在人們正好相反,會叫客人少吃飯,多吃菜,“這魚透骨新鮮,把它吃了!”
“一勿賭食二勿賭力。”賭力指比誰力氣大,誰挑的擔重,賭得不好會傷了腰;而賭食就是指誰吃飯吃得多,如果不顧一切地吃,會吃壞胃。但事實上餓怕了的人有了多吃飯的機會總不肯放棄,所以我當年就親眼看到過為了賭食而傷了身體的。
“不是扯扯淡,烤番薯當飯。”“扯淡”就是吹牛。從這話中可以看出,能以烤番薯當飯的人,似乎已經有吹牛的嫌疑了。
“命生苦,飯將補。”由於命苦,所以能多吃點飯就算“將補”了。
“腳娘肚當米缸。”腳娘肚就是小腿肚。這話的意思是,全靠一雙腳出苦力來養活一家人。而養活家人的標誌就是有了米缸。
“吃飯家生。”“家生”即工具。“吃飯家生”指謀生工具,因為有飯吃等於生存。同樣道理,“你做啥工作”就說“你吃啥飯”,工作丟了就說“飯碗頭敲碎了”。
……
多少年來,人們習慣於“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時吃幹,閑時半幹半稀,雜以番薯、青菜、蘿卜、瓜豆、芋頭之類”,往往隻有農忙時才吃“燥烤米飯”(幹飯),而且一般不肯煮“純米飯”。所以,那時家庭主婦都有“遝冷飯娘”的習慣。所謂“冷飯娘”,就是每餐都多燒一點飯,把剩下的冷飯混合在下一餐飯的大米裏一起燒煮,這樣,飯的體積會大一點,但是質量卻差多了。由於太難得吃到“燥烤米飯”了,所以人們特別偏愛它。記得我的一位大學同學很不喜歡吃泡飯,有一次早飯居然是幹飯,這位同學就特別高興。
既然吃飯問題作為第一需要直接關乎人們的生存,那麼,見麵第一句話就問吃飯,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
我們這輩人親眼見證了家鄉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不但不再愁吃飯,而且還會因吃得太好而擔心得“富貴病”。因此,“飯吃過勿?”這句樸素的問候,確實有點“背時背得”。但是我想,它也許可以喚起我們的另一層意識:吃飽時,不能忘記曾經的饑餓,糧食多了,並不意味著可以揮霍浪費。我們家鄉早就有一句話——“吃飯大如太婆”!吃飯問題,還是必須時時記著的,畢竟,民以食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