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容與就歇在暖閣裏,雖出了正月,沈徽還是怕他受涼,特地命人備了一屋子的炭盆,保證每一處都燒得極旺,更兼一整晚都有上夜的人不斷看火,務必叫那爐火一刻不能熄滅。
至於雙腿目下什麼狀況,容與本不願給沈徽瞧,可到了床上,兩個人相偎在一起,自然逃不掉被他卷起褲子來看個分明。好在瘀青已沒那麼明顯,紅腫也早就消散,表麵上看不大出什麼,然則內裏的疼,就像是晝夜不息的炭火一樣,嵌入肌裏難以消弭。
“你對自己太狠了些,也不怕兩條腿就此廢了。”沈徽不敢用力,隻是輕輕碰觸撫摸著,“將來逢陰天下雨,可是有苦頭吃的。”
這話不必他提醒,容與自己也清楚,即便是醫學昌明的後世,對風濕依舊沒什麼好辦法。這是一輩子的症候,做下了就再好不了。
沈徽的手覆在上頭,從指尖到掌心都是溫熱的,容與被他摸得有些發癢,笑著拽起來挪到一邊,“我會仔細的,回頭弄幾幅膏藥,時不常貼兩劑也能緩解,就是那味道不大好聞。”
“誰還計較這個,隻要你能好,多難聞我都忍得。”沈徽歎口氣,為他蓋好被子,兩下裏躺在一起,不由得仔仔細細端詳起他。一段時間不見,那氣色看著倒還好,隻是人又瘦了不少,下頜愈發削尖,襯得眉目清雅如畫,這般端正好相貌,直讓人想立刻壓在身下,顛來倒去好好愛上一愛。
可惜容與腿上不方便,且又是個咬牙忍耐的性子,沈徽不用細思量也能想到,就算疼痛入骨,他也不會在自己麵前顯露分毫。他越是這樣,就越讓人疼惜愛憐,沈徽不忍看著愛人受罪,於是隻能把那點子蠢蠢欲動的心思壓下去,輕聲絮語催他早些入睡。
容與被緊緊擁著,腿邊放了兩個湯婆子,隻要溫度稍稍降一點,沈徽便撤出來命人換新的來。這一夜下來,折騰得值夜內侍疲憊不堪,連沈徽自己也沒睡踏實。
到中夜時,容與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弄醒,迷迷瞪瞪間,見沈徽拿了湯婆子下床,頓時明白他整晚都在惦記這個,忙伸手拽住他,“別管它了,我這會兒腿也不疼,你快好好睡吧。”
自己都這樣了,還一個勁兒替旁人著想,沈徽無言地看著他,想起方才睡著的時候,他每動一下都會不自覺發出呻/吟,那是身體因痛楚自然產生的反應,半點不帶矯飾。而回程路上,他就問過隨行的太醫院院判,得到的答案是在雪地裏跪一晚,就算兩條腿不廢,將來也斷不可能恢複如初,病根一旦落下,不到四十就有可能行動不便,每到陰冷潮濕的天氣,那種密密實實從骨縫裏往外滲的疼,會教人痛不欲生。
他聽得心狠狠揪成一團,恨不得把始作俑者立時抓來千刀萬剮。甫一回京,他火速下旨革去呂銓大理寺卿一職,大理寺上下一連接了幾道聖旨,參與過此事的人無一例外被下獄、被行杖、被流放……
可真正的那個罪人呢,至今還在逍遙,那是他一手栽培的帝國皇太子,是他沈徽的好兒子!
長夜無眠,回首遙望半生光陰,一路走來披荊斬棘,他爭過搶過,恨過怨過,每踏出去一步,足下都堆積充斥著謊言,每一段路途都點綴著欲望和勃勃野心,其間辜負了幾個或真心或假意的女人,得到了兩個性格迥異的血脈繼承人,唯一慶幸的,是還能收獲一段至純至真的感情。
迄今為止他沒心軟過,可到底還有糾結。沈憲的好,是打他離開京師,自己才慢慢體會出來,然而此時他人已在吳中縱情山水,做夢寐以求的瀟灑落拓閑王。他便是猶豫,身為皇室中人那是難得的境遇,既然決定成全沈憲的瀟灑自在,又何必再親手收回,把一個詩情畫意的少年重新綁在這個,連他自己都厭倦了的位子上過一輩子?
平心而論,沈宇的確是更合適的繼承人,他意誌堅定,頭腦清晰,好比此番趁他離京發難,整個過程有理有據,對時局的估計精準到位,對朝臣的把控能力超過他的預期,這原是個極好的帝王坯子。
如今擺在他麵前的難題,是怎樣做才能不負家國,不負卿?要如何才能夠兩全?沈徽越想越無睡意,睜著困乏的雙眼,在暗夜裏輾轉,平生第一次感受何為惆悵無眠。
沈徽的所思所想,容與在心裏明澈如鏡。愛人已夠煩惱,他便絕口不提涉及太子的話題。有些事縱然年深日久,他依然記憶猶新。從前到現在,他曾經卷進沈徽和父親,沈徽和妻子的矛盾衝突裏,現如今又夾在了沈徽和他兒子之間。孰是孰非暫且不論,從感情上,他確是沒法接受,沈徽因為他再失去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