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他從那時候就開始懷疑我,想不到他的密探如此強悍,查到了這麼多。
我深深戰栗,身上泛起層層寒意。
趙慕目光淒痛,飽含歉意,“我真的想不到你是衛國雅漾公主,想不到你會因為趙國、因為趙氏子孫而國破家亡,獨活於世,從趙國到秦國再到吳國,忍受這麼多傷害與淩辱。”
“都過去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他的心疼與自責,我瞧見了,心中如飲蜜水。
“倘若我初見你的時候,我知道你會遭受這麼多苦,我一定會將你從王叔手中搶過來。”趙慕悲憤道。
兵戈鐵馬,金柝聲寒,鐵甲槍戟,一冬的軍營寒夜,與呼號的風雪為伍。
這一冬,秦趙兩軍各自為營,壘壁據守,一日日消耗。
寒冬臘月的一場大雪,飄灑了六日六夜,長平內外積雪至膝,堅冰不融,一不小心就會滑倒。皓兒就滑倒了數次,不是仰麵朝天,就是狗吃屎般的狼狽。而營壘內外的將士們,再多的禦寒衣物仍然覺得寒意襲人,各處崗衛似已變成冰人,巡視兵步行艱難,不時發生數人滑倒的慘況。
神州飛雪,天寒地凍,將士們也無心開戰,能夠堅持站崗、巡視已是對惡劣天氣的勇敢挑戰。
寒雪落盡,蕭瑟冷冬終於過去,迎來春暖花開的新歲。
稍稍回暖,秦趙兩軍便蠢蠢欲動,士氣輕揚,暗流輕湧。
秦軍發動兩次攻勢,許是一冬的寒冷磨平了將士們的鋒銳之氣,懶散了將士鋼鐵般的身骨,攻勢雖猛,卻無法與去年秋季相比。趙軍也是如此,乍一迎戰拒敵,弓馬騎射都有所滯緩,槍戟耍得不夠得心應手,殺氣不夠凜冽,士氣不夠激昂。
不過,趙慕並不擔心,連續半月的操練,就能讓將士們恢複先前的作戰水準。
枯樹吐露新芽,冰河漸漸融化,寒風漸暖,蕭瑟肅殺的冬日煥發新生,天藍藍,水清清,滿目欣欣向榮。
兩軍多次交鋒,各有勝負,互有傷亡。趙軍無法一鼓作氣地擊退秦軍,秦軍也無法一口氣吞掉趙軍主力。
然而,密探卻呈上趙國數城的近況。
數日前,數城忽然興起一些謠言,且散播迅速,傳得婦孺皆知。謠言道:趙慕經略北疆多年,抵禦匈奴功勳卓著,卻對秦軍無可奈何,僵持數月無所戰績。隻因趙慕擅長騎兵作戰,對於兩軍對峙、營壘攻堅,並無退敵良策。因此,秦軍最忌憚的不是趙慕,而是趙笙。
又有謠言道:趙慕親率大軍抵禦秦軍攻勢,不是為了家國,也不是為了正義,而是為了一個女子。這個女子,就是秦王的寐姬,就是曾經在吳為質、後不知所終的豔姬。秦國曾遣使至邯鄲接回寐姬,但是趙慕諸多阻撓,甚至使計扣留寐姬,強留寐姬在公子府。因此,趙慕坐鎮長平,抵禦秦軍,虛為家國大義,實則為紅顏。
如此公子慕,如此睿侯,不再是以往趙國人人敬仰的趙慕,而隻是一介為紅顏置家國於不顧的鼠輩,讓人失望。
尋常百姓聽聞此類謠言,半信半疑,諸多猜測,對趙慕的敬仰不複從前,趙慕的聲望與軍威也大幅跌落。
邯鄲城人心惶惶,謠言演變出多種說法,不一而足,什麼不堪入耳的都有。
公卿諸臣聞之,不再對趙慕寄予厚望,落井下石者眾。趙王聞之,震怒有之,失望有之。
很快的,流言飛語傳進軍營,處處可見將士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我和皓兒行過,身後便有低語散開。將士們的目光有探尋,有鄙視,有迷惑,有冷漠,有怒意,各種情緒應有盡有。
強敵當前,軍心浮動,眼下大戰在即,於趙軍大大不利。
趙慕召集眾將至帥帳,命諸將管好自己的下屬和兵卒,若再聽到有人竊竊私語,或是談論謠言一事,軍法處置,絕不寬恕。
高壓之下,將士們不敢再私下議論,也許背地裏會有暗流湧動,不過趙慕也鞭長莫及了。
趙國數城為什麼會有這類謠言?矛頭直指趙慕與我,究竟有何企圖?
趙慕反複思量,與我商討數次,皆無定論。
我忽然想起,公孫玄也知道我的身份,但是他應該不會揭破我是衛國公主,不過他知道容顏已毀的扶疏就是寐姬,於此,他會不會命人在趙國散播謠言?或者,他向秦王獻計?
“唯一能夠確定我就是寐姬的人,就是公孫玄。”我總覺得此事與他脫不了幹係。
“公孫玄看似不是小人。”趙慕眉頭輕鎖。
“將士們似乎都已知道我就是謠言中的寐姬,皓兒就是秦國公子,如果不是公孫玄,那還有誰?”十餘年前的舊恨本已擱下,沒想到公孫玄會再次傷害我,新仇舊恨,我對此人恨之入骨。
“兩者之間並無直接關聯,不能以此推斷。”他冷靜道,眸光悠遠。
他擔憂地看著我,拍拍我的肩,示意我暫時擱下新仇舊恨。
靜默。
我忽然想起,師父曾對我說過,大約百年前,韓趙魏三家分晉前,晉強,秦國有意東擴,卻受阻於晉國。之後,秦晉之間發生了一場大戰,秦軍慘敗,遂實行反間計,扭轉戰局,反敗為勝。
我說出百年前的反間計,趙慕恍然大悟,“這就是了,秦國欲以反間計擾亂趙國軍心。”
秦趙兩軍相持不下,秦軍遠離國土作戰,耗不起,糧草供應稍顯不濟,遂施行反間計也不無可能。隻是,這也隻是我們的猜測,沒有確實的佐證來證實。
數日後,密探上報,果真是秦國施行的反間計。
眼見久攻不下,秦軍傷亡慘重,秦宣王接納了良臣所獻的計謀,派人潛入趙國數城,大肆散播謠言,以此攻擊趙慕,令他在趙國、軍中的威望折損,令趙軍軍心不穩,為秦軍贏得猛攻良機。
遺憾的是,趙王果然中計了。
一道王令將趙慕招回邯鄲,他前腳剛走,趙笙後腳即到,代替趙慕成為統軍主帥。
我知道,趙慕再也不會回來了,遂攜著皓兒離開軍營,前往邯鄲。
王令如山,即便趙慕有心為家國效力,有心有勇有謀擊退秦軍,也無法不在父王麵前低頭。
他多次進宮麵君,懇求父王讓他回長平督戰,無奈趙王心堅意決,始終不肯鬆口,甚至將他禁足公子府,不許他出城。
如此,趙慕唯有麵朝長平,仰天長歎。
我竭力寬慰,卻始終無法撫平他心中的遺憾與悲痛。
據密探上報,秦軍也換了統率全軍的主帥,以秦國大將蒙天羽代替公子嬴蛟。而趙笙,雖然手握二十萬兵權,卻行事衝動,少有謀略,顯然不及征戰沙場二三十載的蒙天羽。
趙笙對陣蒙天羽,局勢堪憂。
十日來,趙慕長籲短歎,日夜憂慮,卻無法獲悉長平最新的戰況。
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連日來都沒有長平的消息?
十八黑甲精騎早在趙慕回邯鄲的第二日便趕至邯鄲,左越仍舊負責與密探聯絡之事。他也覺得怪異,猜測長平一定出了什麼事。
趙慕對他下了死命令,“無論你用何種辦法,都要與長平的密探取得聯絡。”
左越領命離去,我看著他消瘦的身影,忽然間覺得,再冷靜、再胸有成竹的人都會有無奈的時刻。
我強迫他回房歇息,他明明已經寬衣就寢,卻又起身,攬著我,“我睡不著,一想起長平,我就憂心如焚。”
“你再如何憂心,也無濟於事。”我苦苦相勸。
“我該怎麼辦?”他無助地望著我。
無論是公子慕,還是睿侯,他慣常以冷靜洞悉人事,以睿智勘破時局,以謀略掌控一切,胸懷丘壑,睥睨眾生。卻絕少有這樣迷惘、不知所措的時刻,此時此刻我才覺得,他不是神,而是一個尋常人,有喜怒哀樂,也有彷徨悲傷,有時候也需要別人的鼓勵與開解。
我溫柔道:“慕,現在的你不再冷靜,而不冷靜的你,又怎會想出應對之策?又如何做到放眼全局、掌控全局?你應該好好睡一覺,待神清氣爽了,你就會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了。”
趙慕麵如平靜的湖泊,怔忪地點頭。
我讓他躺下,蓋上衾被,正想起身,手被他握住。
他眷戀地凝視著我,“不要走。”
三日後,左越終於獲悉長平戰況。
原來,秦軍有意封鎖長平,不讓長平戰況外泄,尤其是傳回邯鄲。
趙笙年輕氣盛,初至長平,便決意與秦軍一戰。
他親自率領十萬大軍與秦軍大戰,秦軍不敵,戰敗撤退,趙笙求勝心切,率主力五萬追擊,追至長平以西的秦軍營壘。眼見秦軍撤回營壘,趙笙便率軍回營,陡然間,騎兵從秦軍營壘奔騰而出,若千軍萬馬。趙笙從未見過這有如洪水般的強悍陣仗,竟愣在當地。很快的,騎兵分為兩翼疾速穿插至趙軍後方,切斷趙軍退路。而緊隨騎兵出動的戰車,約四萬人,與趙軍貼身肉搏。
這一戰,尤為慘烈悲壯。
趙笙知道自己中計,奮勇殺敵,終於殺出一條血路,突圍而出。
五萬精銳,回到趙軍大營的隻有一萬。
初戰慘敗,趙笙再也不敢魯莽行事,在帥帳中與眾將日夜商討。
獲悉長平戰況,趙慕立即進宮,向趙王稟報長平戰況,希望父王改變心意,讓他重回長平。無奈趙王堅持己見,並說:戰有勝負,實屬平常,不能以一戰論輸贏。
越五日,左越再呈長平戰況。
兩千步兵從邯鄲押送糧草至長平,途中遭遇秦國奇兵。仿佛從天而降一般,這些精銳輕兵彪悍凶殘,殲滅大半趙國步兵,燒毀糧草。與此同時,趙軍兩處大營囤積糧草的地方詭異起火,能夠支撐一月的糧草被焚毀大半。
緊接著,秦國從駐守北境抵禦匈奴的駐軍中抽調一萬精銳鐵騎,仿如長刃破雪,直插長平以北、以西的中間地帶,切斷兩處大營的圍合、聯絡,將趙軍主力生生地割斷。
蒙天羽此舉,的確高妙。
趙笙獲悉形勢,緊急召集眾將商討對策,有提議決一死戰的,也有提出堅守營壘保存主力的,更有提出派人快馬加鞭回邯鄲向睿侯請示對策的……紛紛擾擾,各說各的,竟拿不出一個可行的對策。就在他們爭論不休的時候,秦軍兵圍趙國兩處大營,圍得水泄不通。
秦軍為防止趙軍突圍,蒙天羽命騎兵反複發動攻勢,挑釁趙軍,來去如風,勢不可擋,大大地挫其銳鋒。
趙國大軍被分割兩處,猶如被困的老虎,日夜咆哮,卻對著城牆般的秦軍無可奈何。
這個消息是犧牲了數名密探才傳遞出長平的,形勢危急,趙慕立即進宮,將長平戰況稟報給趙王。
趙王聞之,震驚不已,公卿諸臣更是惶恐。
長平消息傳開,邯鄲一片亂象,舉國震動。
趙王下令抽調趙楚邊境的十五萬守軍,命趙慕為主帥,馳援長平。
蒙天羽似乎早已料到趙國會走這一步棋,遂由蒙天羽長子蒙韜統率二十萬大軍自河內直插邯鄲與長平之間的要道,阻止趙慕大軍援救,徹底阻斷長平與外界的所有聯絡。
於此,長平再無消息傳出。
我沒有跟隨趙慕進出軍營,待在公子府等候消息。值此生死攸關之際,我不想讓他分心,待在邯鄲才是對他最大的支持。
虎父無犬子,蒙韜大有其父之風,驍勇善戰,尤其擅長營壘堅守。
趙慕急於援救長平趙軍,多次猛攻,無奈秦軍堅如鋼壁,怎麼也無法突破防線。
僵持一月,猛攻十餘次,趙軍損失近半,秦軍也傷亡慘重,卻仍然巍峨如山、堅挺如石,撕不開一個口子,讓人扼腕頓足。
至此,長平趙軍被圍已達四十日。
後來,世人才知,被圍困的趙軍斷糧一月,宰戰馬,食死屍,甚至殺傷兵果腹,人人自危,軍心渙散,在此絕境之下,遑論戰鬥力。
形勢萬分危急,趙笙與眾將商定,將主力軍分編為五路,由五位將領率隊,不分晝夜地輪番突圍。趙笙猶如一隻被困已久的野獸,雙目通紅,率軍衝鋒,身先士卒衝在最前頭,凶猛癲狂如豺狼。就在衝向秦陣的時候,秦軍弓弩齊發,趙笙身中數十箭,力戰而死。
主帥與眾將戰亡,被困的趙軍猶如一盤散沙,舉白旗投降。
蒙天羽假意接受趙軍投降,命士兵挖坑,將十餘萬趙軍全部活埋,隻留下一百名年幼的小兵回邯鄲報信。
坑殺十餘萬大軍,在趙國掀起一場天翻地覆的震動,天下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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