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抬起頭,麵上十分堅定,“對,我們要堅持下去,總會有光明的那一日。待皓兒登位為王,待大勢落定,我們便拋下所有,離開這紛擾的人世。”
我鄭重地點頭,與他相視一笑。
大夫診斷我有孕,秦王欣喜若狂,賞賜無數,合宮上下喜色連連。
秦王安排兩位大夫為我安胎,傳令我的膳食要單獨準備,命令所有的宮人事事依著我,不可惹我生氣,並且要我什麼事都別想,安心養胎。
我享受著至高的待遇,心有愧疚,然而一想到無情,一想到當年秦王狠心地將我送往吳國,愧疚之情便消失無蹤。
王子戰的婚典日期已至,王宮裝飾一新,喜幔一重又一重,到處洋溢著鮮紅的喜色。
秦王派人前往雍城接回雲伊夫人,她仍居雲錦殿。
據說,一整日,王子戰留置雲錦殿,與母親敘話。
我並不擔心這母子倆會密謀什麼,他們在朝中、宮中勢孤力單,掀不起什麼大風浪,嬴蛟與蒙王後卻是要謹慎防範的。
王子大婚,趙楚兩國風聞,皆派使臣前來恭賀。趙楚兩國使臣在婚典的前一日,入宮覲見秦王,趙國使臣是王子虔與公主盼兮,賀禮雅俗共賞,分寸拿捏得很到位。楚國使臣是王子諾與占南風,賀禮亦不俗,頗有分量。
占南風隨楚諾來到鹹陽,必定尋機與我碰麵,我要與他見麵嗎?而趙盼兮怎麼也來到了鹹陽?莫非是為了無淚?
前些日子聽無情道,那次無淚護送趙盼兮回邯鄲之後,無淚立即告辭,趙盼兮卻不讓他走,要他留在王宮,讓父王封他一官半職。無淚嚇得連夜逃走,再不敢出現在邯鄲。
後來,無淚隨無情來到鹹陽,便一直待在這裏,易容喬裝成一位翩翩佳公子,到處調戲良家婦女,時不時地帶年輕女子回住所,無情勸說他幾次,他絲毫不改,我行我素。
趙盼兮來到鹹陽,隻怕不是為了參加王子戰的婚典,而是為了無淚。他們在北疆相識,她驕橫任性,無人敢頂撞她、不服從她,更無人敢跟她吵架,跟她對著幹,無淚是第一人,由此,她對他另眼相看,進而產生男女之情,也是人之常情。
我沒料到,覲見過後,楚諾竟會隨李也來到日照殿看望我。原來,楚諾稟明秦王,他與我在吳國相識,吳滅後許久未見,求秦王允許他與我見麵敘舊。秦王並非心胸狹隘之人,便應允了。
時值午間,我剛用過膳,便與楚諾來到花苑。宮人侍女遠遠地跟隨,花苑裏蜂蝶翩飛,奇香繚繞,深粉淺白,姹紫嫣紅,花事繁盛得令人目不暇接。
楚諾並無什麼變化,隻是眉宇間多了幾分閑散的文雅,周身縈繞著一種不可忽略的貴族氣息。
寒暄數句,彼此的情況也都了解了。回楚半年,他的父王就為他操辦了婚事,與妻小相處和睦,其樂融融。
“回秦之前,你在哪裏?”他忽然問,轉身麵對著我。
“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此行你要在鹹陽待幾日?”
“大概三四日。”楚諾溫和道,有些感慨,“自上次在質子府分別,以為再無相見之日,想不到上蒼如此眷顧。”
我莞爾笑道:“相見,或是不見,於我來說,無關緊要,你我的情誼,即使到了垂暮之年,我也會銘記在心。”
他笑起來,開懷道:“諾之榮幸,那十二年的種種,我不想記起,但我會記住你我情誼的點點滴滴。”
我笑道:“我們都還沒老,淨說一些喪氣話。”
春日融融,飛花拂柳,細風弄絮,滿目嬌妍。
靜默半晌,楚諾緩緩問道:“秦王……對你好嗎?”
“很好。”
“那便好。”
他轉眸望向天際,“一世很短,又覺得很長,我在想,下輩子我還會遇見你嗎?”
吳國質子府中,他說:“假如,我安排好一切,萬無一失,你會和我攜手隱去,過那種平淡的日子嗎?”
我明白他的心意,然而我無法酬謝他什麼,以往是,現在也是。
我溫文一笑,“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吧,我信緣分。”
楚諾望著我,目光純淨,“我也信緣分。”
再聊數句,他向我告辭,轉身離去,暖陽下,他純白的背影慢慢地消失於長廊。
一整日,王宮上下忙忙碌碌,人影來去,步履匆促,為明日的王子戰婚典做最後的準備,日照殿倒顯得冷清了。我獨自待在寢殿,想起很多事,想起前半生,竟覺得惘然,不禁懷疑,這是我的前半生嗎?這是我嗎?
萬千榮寵,國破家亡,孑然一身,孤膽複仇,孤身赴吳,忍辱負重,多年煎熬,遭人陷害,得遇公子,兩情繾綣,卻無法長相廝守,回秦深陷漩渦,攜手無情,在泥淖中掙紮。
想起父王母親,想起二哥,想起趙慕,想起無情,想起很多人,我究竟做過些什麼?我究竟想要什麼?我不知道……
此時此刻,我覺得迷惘。
揮退所有宮人,我站在窗前,望著廣袤的蒼穹與中天的孤月。
現下,無情應該是在哪個宮門當值吧。
遠遠傳來隱隱的人聲,更顯得滿殿清寂。夜幕低垂,弦月蒼涼,微風掃過,淩亂的枝影在牆上搖晃不止,入目森然。
驀然間,身後傳來輕響,我聽得出,是千夙的腳步聲。
“夫人,夜深風涼,莫站在窗口。”千夙溫柔道。
“何事?”我沒有回身,心中已有計較。
“故人。”
“他已在殿外?”
“已在殿內。”千夙垂眸淺語,與往常的神色大不一樣,溫和恭順。
“好身手。”我轉身舉步,“也好大膽。”
占南風在此,千夙不敢對我有所不敬,如此看來,她相當畏懼占南風。
昏黃的光影中,占南風負手而立,身著黑色長袍,烏鐵麵具掩了半張臉,依舊那麼森然詭譎,依舊那麼風致翩然。
千夙垂首恭敬道:“公子,千夙在外殿望風。”
我早已猜到他會尋機見我,卻沒料到他膽大至此,親自來到日照殿。我坐在床榻上,微微一笑,“你不擔心王上突然來此嗎?”
占南風在我旁側坐下來,“即便如此,我也能全身而退。”
我冷笑,“占公子有何指教?”
他的唇角溢開一絲笑意,“不敢,南風隻想見公主一麵。”
“哦?是來遊說我複仇、複國的嗎?”
“正是。”
“我已說得很清楚,莫非千夙沒有如實相告?”
“我想親自最後一次勸你。”
“你應該料得到,我不會改變心意。”冷意浮上臉頰,我不想拐彎抹角。
占南風移過來,右掌扣住我的肩,“你已得到秦王寵愛,滅趙輕而易舉,隻要你吹吹枕邊風,便能讓秦王發兵攻趙,你還猶豫什麼?”
我如實道:“因為趙王是趙慕。”
即便趙慕選擇王位放棄了我,我仍然不想與他為敵,不想對他或趙國有任何不利,我不恨他,隻願他好好地過完餘生,不要再惦念著我,我便心滿意足。畢竟,他曾經為我浪費了寶貴的十二年光陰,曾經那樣無怨無悔、癡傻無望地愛我,曾經待我如珍寶……
他逼視著我,目光深切,“所有人,所有事,都不能令你改變心意嗎?”
我脫口而出,“是。”
麵容一變,占南風惱怒道:“你不配為衛國王室子孫,不配為公子淵的妹妹。”
我淡淡一笑,“衛國滅亡多年,僅剩我一人,苟活罷了,能成什麼大事?倘若父王母親在世、二哥在世,也希望我好好活著,快樂地活著,什麼複國,什麼複仇,都隻是虛妄。與其活在痛苦與煎熬裏,不如率性而。”
“混賬!”
一聲低吼,飽含怒氣。
我震驚地望著他,心中漸漸明朗,“衛國國弱,滅亡是遲早的事,不是趙國,便是秦國,此乃天下大勢,誰也無法改變。”
占南風靜默得似已僵化,我輕挑眉心,“你隻是二哥的謀士,何須為已滅亡十餘年的衛國浪費心機?再者,複仇了又怎樣?死去的人能夠再活過來嗎?”
複仇,因為趙慕而完全擱下;複國,本就是一個虛妄至極的夢。因此,我需要做的,就是不讓自己被仇恨蒙蔽雙眼,就是為皓兒謀一個好前程。
占南風抬眼,近乎於哀求道:“隻要你讓秦王發兵,我可以答應你任何事。”
我冰寒道:“我心意已決,你無須再勸我。”
“若你一意孤行,休怪我不顧情麵。”他站起身,背對著我,沉沉的嗓音微含淩厲。
“二哥,為什麼你要這樣逼我?為什麼你要我活在仇恨裏?為什麼你要我為了仇恨而犧牲快樂與幸福?”我站在他身後,淒苦道,“二哥,你自己活在仇恨裏,十餘年來一無所獲,難道你還不明白,衛國的一切早已煙消雲散,再也沒有可能複國了。”
肩背僵硬,占南風一動不動地站著,靜默不語。
我澀然道:“二哥,為何你不與我相認?”
雙目冰寒,他啞聲道:“公子淵已死,世上再無公子淵。”
我行至他麵前,握住他的手腕,“二哥,讓我看看你的臉,好不好?”
占南風目光微顫,傷痛猶在,令人驚心。他厲目瞪著我,一字字道:“我不是公子淵。”
“除非你摘下麵具,否則我不信。”
“我不是。”
“你是!”我憤然低吼,“若你不是,為什麼千夙喊你‘公子’?若你不是,為什麼要戴著麵具?若你不是,為什麼三番兩次地說服我複仇複國?若你不是,為什麼讓千夙入宮助我一臂之力?”
占南風轉眸別處,不敢與我對視。
我看見,他的雙眼因水光晃動而溫和悲痛,不再冰冷無情。我伸手揭開那張烏鐵麵具,嗓子微顫,“二哥……”
他僵立不動,閉上眼,任我揭開麵具。
目光觸及那被麵具掩蓋的半張臉的一刹那,我全身震驚,徹底呆住。
他的臉上,從眼角斜下來一條長長的傷疤,令曾經清俊的容顏變得醜陋不堪,風華不再,自信不再,隻能以麵具示人。
我沒有猜錯,占南風就是二哥,就是衛國名傳天下的公子淵。然而,那傷疤是二哥刻骨銘心的銳痛,是一生的恥辱。因此,毀容的二哥變成了楚公子翼身邊的謀士占南風,潛伏楚國,為複仇、複國鑽營多年。到頭來,能否達成所願也未可知。
恍然間,我明白了所有,感歎於二哥刻骨的家仇國恨,又不免為二哥的執念擔憂。
“雅漾,二哥變成這樣,你國破家亡,都是拜趙慕所賜。”二哥攫住我的雙肩,激動道,“這一切都是趙國造成的,我們要滅趙,要複仇。”
“二哥,你一直活在仇恨裏,真是可憐。”
“混賬!”二哥怒吼,目眥欲裂,“為了那個趙慕,你愧對父王,愧對列祖列宗,你不配當父王的女兒。”
“二哥,你醒醒吧。父王也不希望看到你變成這樣,父王隻要你好好活著,延續衛國王室子嗣。”我苦口婆心地勸道。
二哥勃然大怒,目光狠戾,“為了趙慕,你背棄祖宗,不思家仇國恨,我沒有你這個妹妹!
話畢,他帶著滿腔怒火拂袖而去。
我喚了一聲“二哥”,頹然坐在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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