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丹笑道：“在西方也有這種觀點，並且能找出佐證。比如說，歐盟建起剛剛二十多年，英國人就鬧著脫歐。全球化是大勢所趨，美國卻有人似乎要開倒車。”
方老師說：“我是不同意循環說的。我今年六十歲，在中國叫作‘花甲之年’。中國人過去用天幹地支紀年，六十年一輪，人們也以為世事會以‘花甲’為單位循環往複，以至無窮。民間有這樣的說法：‘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但這不是事實。舉例來講，兩年後的2018年，又是戊戌年。兩個花甲之前的戊戌年，光緒皇帝正在一群大臣的鼓動下搞‘戊戌變法’，現在與那時相比，社會進步了多少？”
丹丹點點頭：“是的。還有倒退說。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古人都認為在他們之前有一個黃金時代，人們道德高尚，但後來越來越墮落……”
吳小蒿插言道：“在中國，叫作‘人心不古’。”
丹丹笑道：“所以，上帝很痛心，很悲傷，隻好發了一場大洪水，讓世界重新洗牌。”
方老師說：“在東方，也有洪水的傳說，但人們更多地相信古書裏講的：三皇五帝，個個聖明；神州子民，近乎舜堯。所以後來的一些思想家、政治家，就呼籲克己複禮。”
吳小蒿問：“老師，三皇五帝，是不是在龍山文化時期？”
方老師說：“目前學界大多認同這個說法，但需要更多的考古發現來做證明。但願在丹墟遺址的挖掘中，能有新的發現。”
吳小蒿問丹丹，到底認同哪一種曆史觀。丹丹沉默一會兒，說：“從天文學尺度，我認同第一種和第二種。從人類學尺度，我認同第三種。”
這樣的觀點，讓吳小蒿十分吃驚，她便讓丹丹解釋。丹丹說：“有的科學家提出，宇宙起始於一百三十多億年前的大爆炸，但是，等到宇宙擴張到極限，就會收縮、塌陷，收縮成一個原點，再來一場大爆炸。這不就是循環嗎？第二種，倒退說，是根據‘熵理論’做出的——等到太陽熄滅的時候，人類還存在嗎？”
吳小蒿點點頭，表示理解。
方老師說：“從人類學的角度，前進說是正確的。丹墟遺址，四千年前可能就是一個國都。史書記載的夏、商、周三代，華夏大地上可謂萬國林立。但是，中國一直向著大一統前進。還有，人類社會的變化是多麼巨大。一萬年前，人類想象不出一個有國家的社會；一千年前，想象不出一個離不開電的社會；一百年前，想象不出一個離不開網絡的社會。”
丹丹說：“看衛星地圖，光是山東半島，就有好多好多的古城輪廓。一圈城牆，裏麵就有一個命運共同體。一道長城，也企圖保護一個命運共同體。當代人裏麵的高瞻遠矚者提出，要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這是觀念上的多大進步！”
方老師感慨道：“休謨說過這樣的話：‘洞悉自古以來整個人類的真麵目，不為任何有礙觀察者做出判斷的虛假掩飾所阻隔。人們能夠想象出如此宏偉壯觀、豐富多彩和興趣盎然的景象嗎？還有什麼能比這帶來更愉快的感受和想象呢？’這就是曆史學家的幸福。”
吳小蒿說：“老師，我真羨慕你們。”
方老師說：“不，我們是曆史的研究者，你是曆史的創造者。你身為鎮長，在這片有著悠久曆史的土地上工作，讓這裏的山山水水變得更加美麗，讓這裏的老百姓更加富裕，難道不覺得幸福嗎？”
吳小蒿由衷道：“幸福，是幸福。”
方老師說：“我知道，你的個人生活不幸福，工作中也有苦惱，但是，你擁有了曆史眼光，會在一定程度上使之消解。回顧人類曆史，想一想前輩經曆的那些苦難與困厄，就會莊嚴接受命運的挑戰！”
吳小蒿聽到“莊嚴”二字，心靈受到極大震撼。她仰麵向天，淚光在星光下閃閃發亮。
她說：“老師，我記住了，謝謝您！”
2
中美聯合考古隊在丹墟遺址開始工作，挖出了一個個探方，吳小蒿隔三岔五過去看看。她看見，考古隊清理出了幾處房址，有方形的，有圓形的；挖出了各種各樣的陶片，有灰色的，有紅色的；還發現了幾處墓葬，有大人的，有小孩的。
吳小蒿見識了他們的敬業：趴在地上，蹲在坑裏，用鏟子、刷子等工具一點兒一點兒除去覆土，讓先民遺物一點兒一點兒顯現出來。丹丹在考察一處墓穴時，為了取出一根小孩的碎骨，趴在地上，幾乎是屏住呼吸，胡子上沾了許多土粒。
當地一些村民過來圍觀，站在隔離線之外看上半天，卻沒見有什麼寶貝出土。有人搖頭走開，邊走邊說：“這是一群嘲巴！”
嘲巴，是傻子的意思。
吳小蒿聽了，搖頭苦笑。
這個周六，吳小蒿又去，方老師一見她就說：“小蒿，我們今天有了重大發現！”說著拿出兩個玻璃瓶，讓她看裏麵的東西。吳小蒿看見，其中一個裝了些灰黑色的顆粒，她端詳片刻說：“這不是稻粒嗎？”方老師點頭道：“是稻粒，已經炭化了。我初步判斷，它屬於粳稻型。這證明，當年這一帶氣候溫暖濕潤，生態環境有利於水稻生長。”
再看另一個，黑乎乎的一塊，似乎是樹皮。吳小蒿問這是什麼，方老師說是一堆魚鱗。吳小蒿興奮道：“看來隅城人‘飯稻羹魚’是有傳統的。”方老師說：“對。”
方老師對吳小蒿說：“明天有個學生從青島過來看我，是你的學兄，你過來陪陪吧。”
吳小蒿問：“好的，他是哪一級的？”
方老師說：“比你高一級，叫劉經濟。”
劉經濟？她的腦際立即閃現出他的濃眉大眼。
方老師說：“他見我在朋友圈發了在隅城考古的消息，說離這裏不遠，要過來看看我。他現在是個老總，做製造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