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就是女人(3 / 3)

顧傾城譏誚的話語似乎又在她的耳畔響起:“沒有一個母親會真的因為兒子討了不如意的媳婦去死的,她們隻會拚命活著等著看你被掃地出門。至於陸若薷,她忍辱負重地活了這麼久,是更加舍不得死的……”事實上,顧傾城和她還是不夠了解陸若薷,她們都沒有料到這個女人會有這樣的決斷,拿自己的命當做炸藥,隻是為了在她和沈陸嘉之間炸出一個用血肉、白骨製造而成的溝壑。這樣的用心,伍媚打了個激靈,這一次救回來了,下一次呢?她和沈陸嘉不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看著她,何況一個人若是存心要死,可以有無數種法子活不成。倘若陸若薷真的出了什麼意外,她和沈陸嘉之間,還有什麼美好的未來可談?伍媚眼睛裏的光一時間便沉了下去。

她素來聰穎,想必這片刻腦袋裏已經轉過了九曲十八彎的念頭,沈陸嘉心裏也是一痛,也顧不得旁人在場,低頭在她額上吻了一下,低低道:“答應我,別胡思亂想,你隻要負責養好身體,至於別的,都交給我。”

伍媚努力朝他笑了笑:“你過去好好照顧她吧,我這裏你不用擔心。”

“那我先過去辦手續。”

沈陸嘉離開後,伍媚又看向商淵成。商淵成被她看得發毛,咽了口唾沫道:“小姑奶奶,你又想做什麼?”

“剛才你都聽見了吧?”伍媚眼睫微垂:“還要煩你和醫院的醫護人員打聲招呼,不要走漏了他母親自殺的消息。你兄長的事情我已經找了俄羅斯軍方的人,估計明後兩日便會有消息來。”

“我曉得了。不會讓你男人後院失火的。”商淵成沒好氣地應道,這女人,表麵上像是求人,內裏卻是□□裸的威脅。

伍媚心中煩悶,也懶得嘲笑商淵成“後院失火”用在此處語義不當,隻是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陸若薷是在午後才清醒過來的。那個時候沈陸嘉剛照顧伍媚吃了些午飯便又到了陸若薷的病房裏,坐在床頭,守著母親。

洗胃過後,胃中有種灼燒般的不適,陸若薷費力地睜開眼睛,半天,視野才變得清晰。她的兒子,正坐在床沿的一把椅子上,麵色迷茫。素來愛潔的他此刻領帶鬆散,暑天裏也從不解開的襯衣上的第一顆紐扣也解開了。

“咳咳。”陸若薷嗆咳了兩聲。沈陸嘉這才驚覺母親已經醒了過來。他謔地一下站起來,就要喊醫生。

“你救我做什麼…我死了…你們不是正好過稱心日子。”陸若薷氣息不穩,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但仍兀自不肯住嘴:“沒有了我這個礙眼的老貨,那個小妖女自然稱心如意。” 陸若薷本來膚色就因為常年的幽居生活而變得青白透明,此刻愈發蒼白,幾乎能看見藍色的靜脈,唯有兩顆眼睛珠子,閃爍著無機質一般冷硬的光。

“母親。”沈陸嘉覺得太陽穴一陣陣發痛,“您誤會她了。伍媚這會兒也剛做完手術,不然她肯定會第一時間和我一塊兒來看您。”

“手術?”陸若薷桀桀地怪笑了一聲,不懷好意地盯住兒子:“她要做什麼手術?”

“腳踝周圍神經修複手術。她以前也是跳芭蕾舞的,因為意外受傷,不得不放棄了芭蕾。最近因為醫學上找到了最佳的神經組織材料,隻要手術成功,她就有機會重新跳舞。所以她冒險做了手術。”

陸若薷臉上浮現出微微震動的神色,她當年也是跳舞的,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那種身體回旋、衣袂飄搖時的快樂,所以當她少了一條腿之後,她覺得自己的一部分跟著那條截肢的腿一齊死去了。但嘴上她依舊不願意放棄每一個刻薄伍媚的機會:“她倒是好重的名利心,你把鼎言負責人的位置便宜給她坐了,她卻還不知道滿足,非要出頭露臉,掙這些毫末虛榮,這樣的女人,咳咳……”

沈陸嘉知道母親對伍媚嫌隙已深,輕易是不肯改觀的,她剛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來,他也不想和她在口舌上多計較什麼,隻是淡淡地說道:“我去給您喊醫生。”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醫生進來診斷過後,說隻是有些輕微的發紺和肺水腫,沒什麼大礙,隻需要靜養些時日,便可出院。沈陸嘉這才覺得胸口的大石頭落了地。

他是男子,照料母親畢竟有諸多不便,便請了一個妥帖的護工,負責看護陸若薷。

傍晚的時候,沈陸嘉從老宅用保溫桶裝了吃食過來給二人送飯。他怕陸若薷知道張媽連伍媚的飯食也一並攬下來,免不了又要夾槍帶棒地說些氣話,索性先去給伍媚送了飯。

進門時,伍媚正歪在床上講電話。他將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旋開蓋子,將裏麵的格檔一層層取出來,卻聽見伍媚收線時說了一句:“那嚴伯伯,我先掛了。”

“和嚴諶打電話的?”沈陸嘉狀若無意地問道。

伍媚知道他對嚴諶還是心存芥蒂,便笑微微地解釋道:“剛才是嚴伯伯打電話給我,問我昨晚是怎麼回事。我告訴他我和你已經結婚了,他說難怪昨晚你如此生氣,又說找我假扮女友這件事是他思慮不周,向你道歉。還說要送我們一份大禮。”

這下沈陸嘉反倒有些訕訕的了。他不甚自在地醒了醒嗓子:“我也有錯,昨晚不請自到,衝撞了嚴叔叔。”嚴諶的大哥嚴謙中將,是藺川軍區如今的副司令員,沈國鋒生前極為看重,因為嚴謙和沈敘平輩,兩家又交好,沈陸嘉一直管嚴謙叫做“伯伯”,那麼對嚴謙的幼弟嚴諶自然該喊“叔叔”了。

伍媚好笑地睇他一眼:“嚴叔叔?昨晚我可記得你不是還管人家叫糟老頭的嘛?”

沈陸嘉愈發局促起來,他長到這麼大,從未在背後講過別人的半句是非,更不用說這般不尊重的用詞了,可見昨晚真是氣得厲害。將碗筷擺好,便逃也似地說道:“我去給母親送飯。”伍媚瞧著他的背影,連耳廓都微微發紅,忍不住伏在床頭大笑起來。

陸若薷的病房前,沈陸嘉才要推門進去,卻察覺身後有一道視線一直粘在他身上。他狐疑地轉頭,卻看見一個清瘦的黑衣男人受驚似的背過身去,急匆匆地向樓梯走去。

沈陸嘉不覺蹙眉,直到那男人的背影消失不見,才進了陸若薷的病房。

陸若薷此時還隻能吃些軟爛清淡的食物。沈陸嘉盛了半碗粥,又將病床搖高,扶陸若薷坐起些,便要喂她吃粥。

陸若薷卻冷冰冰地拂開兒子的手,“我缺的是腳,不是手,把碗放下,我不想看見你。”

沈陸嘉臉色一黯,擱下碗,退了出去。他倚著雪白的牆壁站了一會兒,隻覺得一陣陣灰心,長長地噓出一口氣,沈陸嘉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額角,這才有些頹喪地往樓梯處走去。

樓道裏裝的是聲控燈,因為步子輕忽遲緩,沈陸嘉才上了一級台階,燈居然未亮。

“小嘉——”身後有男聲輕聲在喚。

沈陸嘉如同被人施了定身咒,四肢百骸裏的血液似乎一下子都從腳板流得精光。小嘉,他有多少年沒有被這樣稱呼過了,從父親拎著皮箱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再也沒有人這樣稱呼他。

背後又是一聲歎息,男人的嗓音已經不年輕了,仿佛是曠野裏的一陣風,拂過沈陸嘉的肩頭,他渾身篩糠般地顫起來。半天,才慢慢地回過身去。

“小嘉。”男人的聲音有些哽咽,他顫巍巍地伸出右手,似乎想去觸碰一下麵前的青年,然而在中指快要觸到他肩膀的那一瞬卻又畏懼似地垂下來,垂在了身側。

沈陸嘉稍稍揚起下巴,又用力地閉了閉眼睛,將眼底的淚意憋回去。

有咚咚的腳步聲,是護士端著器械盤下樓,樓道裏霍然亮起來。

猝不及防地看清楚彼此的麵容,兩個人都畏光似地伸手擋了一下。

父親離家時他不過六七歲年紀,二十幾年不見,沈陸嘉有些怔怔地看著對麵的沈敘,他比印象中黑瘦了許多,不再是過去白皙俊美的佳公子模樣,就連一雙眼睛,都染上了風霜。

“你長大了,長成男子漢了。”沈敘看著比自己還要高半頭的兒子,神情說不上是遺憾還是感歎。

“您怎麼來了?”沈陸嘉淡漠地開了口。

沈敘似乎並不意外於他的冷淡,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愈發深邃:“我想和你聊一聊,可以嗎?”

站在燈下,沈陸嘉可以清楚地看見父親烏發中混雜的銀絲,他老了,不再是過去那個可以輕易把他舉過頭頂的爸爸了。

“好。”說完便率先往樓下走去。沈敘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兩人去了醫院附近的茶室。店麵實在太小,連包廂都沒有,隻能選了一個角落的位置。

沈陸嘉要了一壺龍井,便不再做聲,隻是低頭看著桌上的木紋。

“你爺爺去世的時候,我看到了新聞,結束了手裏的紀錄片拍攝,趕回了藺川,但還是隻來得及送他最後一程。然後我決定暫時在在藺川住下來。我每個月都會去陽明山上轉一轉,今天早上救護車上山時我剛好看見你,這才知道你媽媽她出事了。”

“我進母親病房時,在遠處看我的那個人也是你吧。”

沈敘有些尷尬地點頭,才要開口卻被兒子左手上的婚戒攫住眼光,因為吃驚,他脫口便問道:“你結婚了,小嘉?”

沈陸嘉將指上的戒指旋了一圈,“嗯,我結婚了,和顧傾城的女兒。”說完他微微揚起眼睛,盯著對麵的父親。

沈敘在聽到“顧傾城”這個名字時,臉色果然劇變,他想端起茶杯來掩飾情緒,卻險些失手將茶杯摔落。

“小嘉,不要拿自己的幸福來報複我,不值得的。”沈敘大概以為兒子全然是為了報複自己,小心翼翼地說道。

沈陸嘉輕輕笑起來:“我騙了您,她並不是顧傾城的女兒,隻是養女而已。不過,看來您對顧女士,至今仍然難以忘情。”頓了一下,他又說道:“我以前不能理解您,我不認為有任何東西值得讓你拋棄父母、拋棄妻兒,直到我遇到了我的妻子。她讓我發現愛情真的不是能控製的,或許,能收放自如的就不是愛了。比您幸運的是,我愛她,她也愛我,而且我們都是自由之身。我不需要陷入您那樣痛苦的兩難抉擇。我理解您為了真愛,為了夢想做出的選擇,我可以體諒,但是很難原諒,爸爸。”

沈敘眼睛裏放射出既欣喜又酸楚的光芒來,他輕輕在兒子手背上拍了拍:“小嘉,我不求你的原諒,你剛才還能喊我一聲‘爸爸’,我就心滿意足了。關於過去的事,我雖覺得抱歉,但並不後悔。至於我所拋棄的責任,我會重新擔起來。”說罷他便起了身,又道:“我現在就去見你的母親。”

沈陸嘉匆匆放下錢,追上走在前麵的沈敘:“請您不要再刺激她了,母親便是有千萬般不是,她也是我的母親。您還是走吧。”

沈敘聽到這話,反而笑起來,華燈初上,燈光下的他笑起來時似乎又可以看見年輕時俊朗,他伸手想揉揉兒子的腦袋,卻猛然想起兒子早已經比他高大,改為在他肩上一拍:“放心,小嘉,我對你的母親,雖沒有愛情,但還有感情的,畢竟我們也在一起十年。”

沈陸嘉心事重重地跟著沈敘重新進了商氏醫院的住院大樓,又坐電梯上了三樓。陸若薷的病房前,沈敘轉頭朝兒子安慰地一笑,推開門走了進去。

陸若薷正坐在病床上看電視,電影頻道正在播關錦鵬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十幾年前的老片子了。葉玉卿演的白玫瑰,電影裏振寶正在解白玫瑰的衣扣,那樣豐滿的胸脯,長在紅玫瑰身上還差不多,哪裏符合白玫瑰孟煙鸝的形象,陸若薷覺得微微刺痛,伸手正欲換台。然而視線觸及推門進來的男人時,她頓時覺得嗓子像被大手扼住,手一顫,遙控器直直地跌落在地上。

沈敘走到她床前,彎腰撿起地上的遙控器。

男人烏黑的頭發裏已經夾雜了不少白發,他也有白頭發了,陸若薷覺得心中刺痛,不對,心還是木木地跳著,眼睛卻又刺痛起來,仿佛被辣椒熏到。沈敘輕輕地把遙控器放在床尾,靜靜地站在床畔,看著二十幾年未見的妻。

“你來做什麼?看我死了沒?”陸若薷捏住被角,咬牙切齒:“你放心,我橫豎會死在你後頭,看著你像孤魂野鬼一樣,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小薷,這麼多年,你一點都沒變。”沈敘似乎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心裏頭恨我、怨我,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才能看到我這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狼心狗肺的狠心殺才的悲慘收梢。”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狼心狗肺的狠心殺才,這還是離婚時她給他下的的批語,幾乎是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唾到他臉上去的。陸若薷惱火地盯住沈敘:“沈敘,你到底滾回來做什麼?你當年拋家棄子的時候不是很瀟灑嗎?怎麼,現在成糟老頭子了,混不下去了,又想著回來了?你當我這兒是什麼,旅館,想來就來,想滾就滾?”

沈敘苦笑:“小嘉已經成婚,無論你怎麼罵我、咒我都不要緊,你不要遷怒於小輩,讓他們好好過日子。我們的婚姻不幸,難道你希望小嘉也和我們一樣嗎?你畢竟就隻有這麼一個兒子。”

陸若薷冷笑起來:“我是聽明白了,你怕是已經見過你那千嬌百媚的兒媳婦了,怎麼樣,在她那張臉上找到多少老情人的影子?生怕我這老不死的動輒尋死覓活,毀了小妖女的錦繡姻緣?”

“我根本都不知道那姑娘姓甚名誰,你這番話又是從何說起?”無力的感覺又浮上心頭,沈敘嘴角的苦笑還是清清淡淡。

陸若薷恨極了他臉上的表情,那是沈家長房特有的“淡泊”的表情,沈敘有,沈陸嘉也有。雲淡風輕,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一種看小孩或者寵物瞎胡鬧的寬容大度的表情。可是她是個成年人,更是他的妻。隻要被這樣的神情看一眼,她就會控製不住地發怒。可他永遠都是任她刻薄。他對顧傾城會不會也這樣?不,一定不會。陸若薷又開始自我折磨。

“早點休息吧。”沈敘輕聲說道,似乎準備離去。

陸若薷心裏一緊,脫口道:“你滾了就不要再回來!”

沈敘低下頭,低低道:“我隻是去找護士拿張折疊床。”

陸若薷覺得自己腔子裏的一顆心一點一點地撲撲跳起來,像解了凍的僵屍。而電視裏,振寶終於在電車上遇到再嫁的嬌蕊。

“你愛他嗎?”

“愛,還是從你開始,我才學會的。雖然是吃了點苦,學會了總是好的。以後還是有用的。”

陸若薷看著電影裏主人公的對話,也微微笑起來。她和沈敘過去的婚姻,像隔著玻璃,可以彼此清晰地看透對方,卻無法傳遞出一絲溫度,後來他走了,玻璃還在,人影卻看不見了。現在他又回來了,不管他是為了什麼回來,終歸她又看見他了。

嬌蕊撐著傘下了電車,屏幕裏又是一陣光影搖動。在陸若薷眼裏,老電影的光影,是新式電影的特技如何都比不上的,就像沈敘,他再對不起她,她還是愛他。

門吱呀一聲,沈敘和沈陸嘉一塊兒進來了。沈陸嘉手裏拿著折疊床,沈敘抱著被子。沈陸嘉彎腰將折疊床在母親的床邊打開,放置好,又從父親手裏接過被子,鋪墊好。陸若薷則握著遙控器,眼睛始終盯著電視,不去看父子二人。

電影裏振寶一家三口、篤保夫妻拉拉雜雜一大家子正坐在一張桌上吃早飯。陸若薷“啪”地一下摁下遙控器電源鍵,結局到這裏就可以了,至於後麵還有什麼,她已經不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