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畫童兒用方盒拿上四個靠山小碟兒,盛著四樣小菜兒,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醬油浸的鮮花椒,一碟糖蒜;三碟兒蒜汁,一大碗豬肉鹵,一張銀湯匙,三雙牙著。”應伯爵和謝希大拿起筷子,三扒兩咽就是一碗。“兩人登時狠了七碗”,西門慶兩碗還沒吃了。謝希大還表示遺憾:在家吃過飯來的,不然還得多吃些。
應伯爵到西門府混飯吃,那才叫混出情趣,混出水平,混出文化。有次西門慶早餐見應伯爵來了,就問:“你吃了飯不曾?”應伯爵本來就是專門到西門府混吃,卻不好說沒吃,就說“哥,你試猜。”西門慶想捉弄他:“你敢是吃了?”一般人此時寧可餓肚,也不會說沒吃。應伯爵卻靈巧地說:“這等猜不著。”然後大模大樣坐下來吃。
西門府代表性高檔飲食有兩種,一日糟鰍魚,一日酥油炮螺。
細魚是珍貴的淡水魚,以鱗為貴,生長在鎮江一帶,曆來是貢品。西門慶請應伯爵吃酗魚,應伯爵大為驚奇:這可是難得的享受!哪兒來的?西門慶幫了劉太監大忙,劉太監送的。應伯爵馬上恭維:“江南此魚,一年隻過一遭兒,吃到牙縫裏,剔出來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說,就是朝廷還沒吃哩。不是哥這裏,誰家有?”不過吃了幾塊醚魚,應伯爵居然把西門慶的享受吹噓得超過皇帝老兒了。應伯爵還告訴西門慶,他如何分配西門慶給的兩條附魚:送一尾給老兄,另一尾拿刀劈開,一半給女兒,一半切成小窄塊放上香油存在小瓷罐裏,“或遇個人客兒來,蒸憊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兩條酬魚被應伯爵運用到極致,成了他向親戚朋友宣傳跟西門大官人交情深的“洲際導彈”了。
酥油炮螺是李瓶兒帶進西門府的甜點,是從西域傳人中原的宮廷糕點。大概類似現在的丹麥曲奇?據(清稗類鈔·鮑酪》記載:“乾隆時,有以牛乳煮令百沸,點以青鹽鹵,使凝結成餅,佐以香粳米粥,食之,絕佳。複有以蔗湯法製如螺形,甘潔異常。始於鮑氏,故名鮑螺,亦名鮑酪。”第五十八回西門慶請客,酒飯已畢,畫童送上果碟:棒鬆果仁、紅菱雪藕、蓮子孽莽、酥油鮑螺、冰糖霜梅、玫瑰餅之類。“這應伯爵看見酥油炮螺,渾白與粉紅兩樣,上麵都沾著飛金,就先揀了一個放在口內,如甘露灑心,人口而化,說道:‘倒好吃。’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倒會吃,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伯爵笑道: ‘也是我女兒孝順之心。”’李瓶兒死後,西門慶發牢騷說,他連應口菜都吃不到一口了。第六十七回西門慶與應伯爵、溫秀才一起賞雪,妓女鄭愛月知西門慶愛好炮螺,派人送來,應伯爵見了就說:“死了我一個女兒會揀炮螺,如今又是一個女兒會揀了。”先搶一個放到口內,又遞一個給溫秀才,誇張地說: “老先兒,你也嚐嚐!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換骨,眼見稀奇物,勝活十年人。”溫秀才趕緊配合:“此物出於西域,非人間可有;沃肺融心,實上方之佳味。”蘭陵笑笑生用小小一件甜點酥油炮螺,信手寫出一個幫閑、一個窮秀才的少見多怪,寫出李瓶兒和鄭愛月為什麼都得西門慶歡心。小小酥油炮螺勾起西門慶少有的溫情。
在宴席上辦“公事”飽私囊,是西門慶的拿手好戲。第四十七回,苗青將一千兩銀子裝在四個酒壇送進西門府,西門慶當場“赦免”苗青的殺人罪,放他逃走。第二天西門慶到提刑所辦公時一字不提苗青事,從衙門出來再對夏提刑說:“長官不棄,降到舍下一敘。”在廳上擺下各樣雞、鵝、蹄、魚十六碗,先吃飯,再喝酒。飲酒中間西門慶慢慢提起苗青案,“學生不敢自專,今日請長官來,與長官計議”。夏提刑看了禮單,說:“任憑長官尊意裁處。”結果正副提刑各分五百兩銀子。第二天審案一唱一和將罪過按到硝公頭上,對苗青一字不提。
蘭陵笑笑生寫市井生活可以信手拈來,寫得淋漓盡致、詳詳細細、筆底生輝。宴席菜肴好像能把香味飄出書頁,宴席人物活色生香,對話如同響在讀者耳邊。官府高層如何舉行宴會?宴席按照什麼規格進行?具體經過幾道程序?上些什麼涼菜、熱菜、甜點?如何入席開席、敬酒讓酒、布菜謙菜、施禮答禮?蘭陵笑笑生似乎都不熟悉。《金瓶梅》寫西門慶跟幫閑吃飯再詳盡不過,請禦史、巡按、太尉就經常出現“概要性描寫”,實際是作者知識所限的“缺失性描寫”。如第四十九回“西門慶迎請宋巡按”:“隻見五間廳上,湘簾高卷,錦屏羅列,正麵擺兩張吃看桌,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說不盡希列珍羞,湯陳桃浪,酒泛金波。”什麼菜?什麼酒?一概闊如,隻有“簫韶盈耳,鼓樂喧聞”的氛圍。西門慶接待黃太尉,“大門紮七級彩山,廳前五級彩山。……廳正麵屏開孔雀,地匝戳能,都是錦繡桌圍,妝花椅甸。黃太尉便是肘件、大飯、簇盤、定勝、方糖,吃看大插桌。觀席兩張小插桌,是巡撫、巡按陪坐。兩邊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餘八府官,都在廳外棚內,兩邊隻是五果五菜平頭桌席”。什麼菜?什麼酒?仍然闊如。宴席上西門慶跟這些高官都說了些什麼?同樣闊如。這是蘭陵笑笑生藏拙呢。小說家高明之處在於以情補拙,招待大人物宴席雖然寫得簡略,宴席產生的社會效益卻不簡略,本來跟西門慶是同級官員的夏提刑、荊都監、張團練,都成了西門慶宴請上級官吏時的門前護衛。西門慶宴請高官轟動了東平府,找他走門子升官的人來了。荊都監原本級別不低於西門慶,卻送西門慶二百兩銀子,“要央宋巡按,圖幹升轉”。宋巡按跟西門慶聊天時,明確表示想提拔其他武官。因西門慶已在宋巡按跟前鋪足“錢程”,西門慶說荊都監“才勇兼備”,宋巡按樂得回報西門慶個小小“前程”。荊都監馬上榮升“東南統製兼督潛運總兵官”。買蘿卜搭青菜,西門慶一分錢沒花,順帶將大舅子的官職升了一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