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疑這是我姐教給她的。
那是一把俄羅斯吉他,很高貴的木色。它的音質美妙極了。
吉他,在當時是多麼貴重的東西啊。
“我把錢給你。”我說完,當時就掏出錢,遞給她。
她低下頭去,臉一下就紅了:“不,我不要……”
我堅定地說:“你要麼收下錢,要麼把吉他拿回去。”
她猛地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我,眼睛一下就濕了。
我姐一直在隔壁聽動靜,她立即過來打圓場:“東子,你這是幹啥呀?人家跑那麼遠專門給你買的!”
我想了想,歎了口氣把錢收起來,避開青梅的眼睛,小聲說了句:“……那謝謝啊。”
第二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家,我姐趁熱打鐵,又把青梅領來了。
三個人坐了一陣子,我姐說:“你倆聊,我有點事。”然後,她朝青梅擠眉弄眼,示意她勇敢一點,就躲出去了。
青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空蕩蕩的房子裏隻剩下了我和青梅,這是逼著我和她談戀愛。
她說:“你有照片嗎?”
“有。”
“給我看看。”
我就拿出幾張照片,遞給她。
她一張張翻看,看得極其認真。終於,她挑出一張說:“這張送給我吧。”
我猶豫了一下,說:“你隨便。”
接下來,我實在無話可說,就問:“你有很多照片吧?”
她不好意思地說:“我一張照片都沒有。小時候,我爸領我去照過一次,我打滾哭,沒照成。”
“現在你不會打滾哭了吧?”我問她。
她笑著瞪了我一眼。那一眼都充滿了愛意。
“應該拍幾張,青春總得留個紀念。”我三心二意地說。
她想了想說:“過兩天我就去拍。洗出來,我也送你一張。”
我總不能說我不要,就幹幹地笑了笑。
幾天後,我姐告訴我,青梅果然悄悄去了照相館。 了斷
這天晚上,馬拳又來了我家。
他的頭發又長了一截,快披肩了。
他沒有提起那天我跟蹤他的事。好像互相都不需要解釋。
我發現,我跟他已經有了些隔閡。
正無聊地坐著,青梅跟我姐進了院子。
馬拳好像看出了什麼名堂,站起身,說了一句:“走了。”然後就走了。
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這一夜特別黑。
這天晚上,我徹底跟她攤了牌。
她在燈下深深垂著頭,說:“我家要給我……訂婚了。”
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也沒有必要知道。
停了停,她又說:“我不想嫁給他。”
我清楚,她是要我表態。
我終於開口了。開始,我避而不談我和她的事,隻講我的計劃,我的夢想。我滔滔不決,說了很多。
她一直在低頭聽。
我知道她在嚴密聆聽我的話,想從中篩選出一點希望來。
但是,我不可能給她希望。
“青梅,我要用十年時光做賭注和命運搏一次,就像是蹺蹺板,我隻有兩個結果——十年之後我可能大紅大紫,那時候我肯定不會娶你;我也可能一敗塗地,一無所有,那時候我也不會連累你。因此……”
她的眼神越來越黯淡,終於說:“……我回去了。”
我陡然住了口,望著她低垂的眼簾,低低地說:“對不起。”
她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來,她哭著抓住我的手,緊緊握了一下。
我是青梅十八年愛上的第一個人。而我也是十八年第一次被人愛。
我跟她單獨在一起有三次。她僅僅是握了我一下。 明亮的眼睛
就在這個特別黑的夜裏,黑龍鎮發生了一起慘案。
照相館被盜了。
現金丟了幾百塊。
當天晚上,值班的職工叫老陸。雖然叫老陸,其實他不到四十歲,我認識他,他的照相師,大眼睛亮閃閃的。
他死了,死得很慘,那雙亮閃閃的眼睛被挖了。
他躺在照相室的地板上,臉朝上,兩隻血窟窿望著房頂。
他身下全是血。
出事的第二天清早,我跑步回來時,看見很多人都朝照相館跑,一問才知道出了事。
一個多小時後,縣公安局來了人。這已經很快了,因為黑龍鎮距離縣裏有一百裏路,沙土路,不好走。
公安很快對老陸進行了屍檢。
除了雙眼,老陸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傷,腸胃裏也沒有任何毒藥或者蒙汗藥之類。
他是被刀子挖眼傷及大腦而死。
我驚愕了。老陸的力氣很大,扳腕子我兩隻手都扳不過他一隻手。
這個凶手太可怕了!
我想像著,他用一隻手硬是把老陸這樣一個壯實的中年人摟在懷裏,然後用另一隻手像雕刻一樣把他的眼球挖了下來……
老陸像油鍋裏的泥鰍一樣掙紮,可是,他竟然掙不脫那個凶手的一條胳膊!
這個凶手是誰?
他得有多大的力氣?
慘案發生的當天,鎮裏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恐慌到了極點。
如果說大城市像一條急湍的河流,那鎮子就像一個池塘,不流動,安安靜靜地抱成一團。
一個鎮子裏的人,差不多互相都認識,大家都在安分守己地上班下班過日子,誰能幹這麼凶殘的事呢?
那些日子,沒有一個外鄉人來。也就是說,就在這些非常熟悉的安分守己的麵孔中,有一個人把老陸頭眼睛挖了……
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了小鎮。
天黑之後,很少有人敢出門了。那個挖眼的人可能突然出現在哪條路上。
大家都變得多疑起來,人與人之間豎起了戒備的牆。
少了無數的路,多了無數的牆,小鎮變得森嚴可怖。 臉
我的大腦裏一直飄閃一個人的臉——馬拳。
我一直在努力回想,昨天他是幾點鍾離開我家的,都說了些什麼,表情怎麼樣……
他和平時沒什麼兩樣,話很少,抽了很多煙。
天黑後,我姐領青梅來了,他就站起身走了,說了句:“明天見。”
難道是他幹的?
我經常和他練散打,因此我了解他的底細。盡管我不是他的對手,但是我肯定他沒有那麼大的力氣。
我忽然又想到——在力氣上,馬拳是不是一直對我有所隱瞞呢?
他如果這麼深邃的話,那我可能都活不久了。
我收了攤,回到家,正吃晚飯,他又來了。
他還像平時那樣,雙手吊兒郎當地插在褲兜裏,吹著口哨走進了我家。
我媽問他吃不吃,他說不吃。他從來沒在別人家吃過飯。
他在屋裏呆了一會兒,就到院子裏去了。他這個人不黏糊。
我出去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天色幽暗。
他盤腿坐在我家院子裏,逗狗。我家養了一條很漂亮的黑狗。
我坐在他前麵,劈頭就說:“你說是誰幹的?”
“不知道。”他好像根本沒把這事當回事,繼續逗狗。那狗跟他似乎很合得來。
“太殘忍了,為什麼要挖人家眼睛呢?”我又說。
“因為他看見了不該看見的。”
“你指什麼?”
他轉過頭看著我一下,靜靜地說:“臉啊。”
長發擋住了他半張臉。
我的心一冷。
他繼續逗狗。
我忽然想試試他的力氣。
我想出了一個笨辦法,起身回到屋裏,拿起一條繩子,悄悄來到他身後,突然說:“馬拳,咱們玩個遊戲。”
馬拳回頭看我。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用那繩子勒住了他的脖子,然後交叉,用力絞擰。
他的臉立即就憋紅了,青筋暴跳。
但是,他竟然一點都沒有反抗,隻是那樣眼睛血紅地看著我。
我慢慢地鬆開了繩子。
他坐直了身,一邊揉脖子一邊不停地咳嗽。
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我罵了他一句:“操,不知道反抗啊?”
“你精神病。”他安靜地說。 照相館
老陸死了,照相館十來個職工,夜裏沒有一個人敢值班。
照相館趙經理是個女的,她找我談了一次,問我晚上能不能睡在照相館,算是幫他們打更。
我答應了。
我的貨寄存在照相館,打更也是應該的。
當天,我就硬著頭皮住進了這家剛剛發生過橫事的國營照相館。
進門是個空蕩蕩的走廊。
走廊盡頭有個門,打開,下幾個台階,是一個很寬敞的照相室。
裏麵立著一台老式照相機,有一人高,下麵有三個大軲轆,可以移動。
照相師把一塊很大的黑布蒙在頭上,對好角度,出來,說:“別動啦別動啦——”然後把牽在手中的雞蛋大小的快門一捏,“撲哧”一聲,就照上了。
房頂是玻璃,擋著白簾子,於是,那裏麵的光線就顯得很不一樣,我一直覺得那光線有點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