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人(2 / 3)

鑽進了楊樹林,我們就被密匝匝的樹葉藏起來。

她靜靜地看著我。

我也靜靜看著她。

突然,她抱住了我。

我沒反抗。傻瓜才反抗。

夜清涼,空氣像沒有了一樣。空中飄溢著樹的氣息,草的氣息,還有她的香氣。

我們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她的頭發上沾滿了草葉和蒺藜。這件事讓我牽掛了好幾天。

她像盲人一樣摸了摸旁邊的一棵樹,好像在找什麼記號。

“你在摸什麼?”我問她。

她朝四下看了看,說:“十八年前,有一男一女也在這裏做過愛。”

她的話讓我感到有些恐怖:“你怎麼知道?”

她笑了:“地上有他們的體溫,你摸摸。”

十八年前:

接觸次數多了,李展望發現這個劉木每有問題。

她的口袋裏總是揣著一個本子,隻要別人不注意,她就會掏出來寫上一點什麼。

有一次,她在李展望的宿舍裏睡著了,李展望偷偷地摸出了那個本子,發現上麵記的都是一些流水帳。

他翻到最後一頁,記著剛剛發生的事:

1975年6月15日,13:00時。

我在采油隊吃的飯,掛麵,肉鹵。

李展望好像總是在偷偷觀察我。

吃完飯,他讓我在他的床上午睡,他去隔壁找人打牌了……

最早,李展望覺得這是劉木每的一種怪癖。

後來,他想來想去,終於找到了謎底,腦袋“轟隆”一聲——她有嚴重的失憶症!

她隻有靠這個辦法,才能記住發生過的事情。就好像隻有用雙腳踩出一行印記,才知道是從哪裏走來的……”

十八年後:

後來,我和劉木每在那片楊樹林裏幽會了三次。

每次,我送她回家,走到房山鎮前麵她就讓我返回。她從來不讓我送她進鎮子。

我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家到底住在哪裏。

我離開土木爾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她又在那片楊樹林見麵了。

那天晚上,我們在一起坐了很久。

她知道我要走了,但是,她不提這件事。我們就那樣靜靜地坐著。

突然,她問我:“今天幾號?”

“6月6號。”

“哪一年?”

我以為她跟我開玩笑,就反問:“你說呢?”

她認真地想了想,試探著說:“19……75年?”

我愣了一下,淡淡地問:“你有工作嗎?”

她低頭捋著地上的草,說:“沒有。”

“為什麼不工作?”

“不願意。”她顯得有點不耐煩。

“你爸是幹什麼的?”

她似乎努力地回想了一下,然後,望著遠方說:“他是個石匠。”

“我還真不知道,石匠這種職業在現代社會有什麼業務?”

“鑿墓碑。方圓幾十裏死了人,都找他。”

“還有呢?”

“他隻鑿墓碑。”

我想不出,劉木每的家裏竟然擺滿了墓碑,上麵刻著一個個陌生的名字……

我不甘心地繼續問:“沒有人鑿墓碑的時候呢?”

“那他就給自己鑿墓碑。”停了停,她又補充說:“這是他的愛好。”

我的心有些驚怵:“你平時愛好什麼?”

“我?寫日記。”她低下頭,想了想,又說:“我一閑下來就寫日記。”

十八年前:

後來,李展望閃電般在市裏找了個女孩,通過結婚調回了市裏。

每天忙忙碌碌,漸漸的,他把那片草甸子遺忘了。

可是,半年後他突然接到了劉木每的一封信,她說她懷了孕,孩子是李展望的。

李展望當時就懵了。

為了逃避責任,他思前想後,終於做出了一個卑鄙的決定。

第二天,他跟單位請了假,跟妻子撒了謊,乘車再次回到土木爾。

劉木每的肚子果然大了。

李展望並不是來陪伴她的。他找了個時機,偷走了她全部的日記。

他銷毀了她的記憶。

但是,他並不放心,他一直在房山鎮那家小旅館藏了半個月,然後,他突然出現在劉木每麵前。

那是個黃昏。

劉木每望著眼前這個男人,慢慢皺起了眉頭。她好像感覺很熟悉,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她在痛苦地回憶著,回憶著……

李展望一狠心,走了。

他把大腹便便的劉木每,把那個還在孕育中的孩子,都留在了那個陌生的小鎮,那條陌生的小街,那個暗淡的黃昏……

他轉過身的那一刻,眼淚“嘩嘩”流下來。

又過了半年,土木爾采油隊有個人來市裏,給李展望帶來一個噩耗:

那個劉木每死了,生小孩的時候死的,難產。

十八年後:

我調回市裏半年多後,接到了劉木每的信。

下麵沒有寄信人地址,隻寫著“內詳”。

她說,她懷孕了,希望我去一趟。這個消息讓我大吃一驚。

信中沒留下任何聯係辦法,她隻說,5月28號晚上,她在那片楊樹林裏等我。

那是我們第一次做愛的時間和地點。

5月28號那天,我趕到了土木爾。從市裏到土木爾的班車一天隻有一趟,要走幾個鍾頭。

我早早來到那片楊樹林,等她。我的心情複雜極了。

婚姻對於我來說都是遙遠的,現在卻突兀地鼓起了一個小孩!我接受不了。

天擦黑的時候,她來了。

她真的懷孕了,肚子很大。

“你當初為什麼不打掉?”她剛剛站到我麵前,我就急躁地說。

她愣愣地看著我。

我感到自己的態度過於冰冷,調整了一下表情,拉起她的手,小聲說:“這樣……很麻煩。”

她甩開我的手,突然笑了,從肚子裏掏出一團東西,揚手就扔了出去,我都沒看清是什麼。

她說:“別怕,我跟你開個玩笑。”

我愣了愣,一下就把她摟住了……

過了半夜,我才送劉木每回房山鎮。

天很黑。

一路上,我一直在說著過去,似乎十分懷戀。其實我是回避談將來。

劉木每不說話,她一直在靜靜地聽。

走著走著,我發現腳下的路好像突然被人掐斷了一樣,不見了。一片陌生的白樺林擋在了我們麵前。

走錯路了。

劉木每好像也意識到了,不停地東張西望。

在我的印象中,土木爾附近並沒有這樣一片樹,這說明我們走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白樺林旁邊,有一座孤墳,墓碑高大,離我和劉木每隻有幾米遠,墳上飄著紙幡。

我問她:“你有沒有轉向?”

“沒有。”

“那你說,哪邊是南?”

她朝左邊指了指。

“那邊明明是北!”我說。

“你錯了,北在那邊。”她朝身後指了指。

“哪邊是北?”我的心一怵,盯著她的臉問。

她又轉身朝後指了指,說:“那邊是北啊。”

左邊是南,後邊怎麼能是北?

這已經不是轉不轉向的問題了!

她的大腦裏好像比正常人少幾個溝回,這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接著,她轉身就朝右邊走,說:“你跟著我,沒錯。”

我朝那個方向望過去,看見了一片黑壓壓的樹,那才是楊樹林!

我慢騰騰地跟上了她。一路上,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說著話,心裏卻一直在想南和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