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過有人收集郵票,火花,獸角,沒聽說有人收集瓶子。”
“我到了這個城市十幾天,又收集了很多瓶子,也打碎了很多瓶子。”她歎了一口氣。
我覺得她是個詩人,一個很深沉的詩人。我一次又一次把話題從詩歌裏往詩歌外拉,因為,我害怕詩人,特別是女詩人。
“這個茶院很偏僻,你是怎麼找到的?”我問。
“我本來是到這山裏找個人,卻發現了它。”
“你找誰?”
“我自己也不明確。”
外麵好像飛過一隻蝙蝠,它的翅膀刮到窗子上,又倉皇地飛走了。
“你……喜歡這裏嗎?”我又問。
“喜歡。特別是今夜。”
“為什麼?”
“因為停電了。”
“你喜歡黑?”
她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我,突然說:“你好像害怕我。”
“有點。”
她笑了笑,說:“除了小孩,還沒有人害怕過我呢,”
“小孩為什麼怕你?”我警覺起來。
她仍然笑著說:“有一次,我到一個男人那裏過夜。他老婆不在家,他孩子在家。那孩子一歲左右。我進門的時候,房間裏沒開燈,那孩子正睡著。突然,他大哭起來,怎麼哄都哄不好。我試著躲出去,他就不哭了。我再次輕輕走進門,他又哭……那麼黑,我都看不見我自己,他卻好像能看見我。”
很快,我們就把瓜子吃完了。
她拿起那個空碟子擺弄,突然問我:“你信碟仙嗎?”
我說:“我不信。”
她歎了口氣,說:“我離開家的時候,曾經問碟仙,我能不能活過世紀之夜,得到的答案是——不能。”
“今天?”我的神經一下就繃緊了。
“今天。”
“你信嗎?”
“信。”
“再過幾個鍾頭就是明天了,你怎麼就過不去呢?難道天會塌下來?”
“天知道。”
“我也問過碟仙,問我是不是我爸的兒子。”
“什麼答案?”
“——是。後來我覺得我問的問題有問題,我當然是我爸的兒子。我又問,我是不是周羨春的兒子,我爸叫周羨春,得到兩個字——不是。”
她笑了笑。她不笑比笑好看。 肆 第二根蠟燭
天越來越晚了。
“我們到房間去說話吧。”
“我好像得回家了。”
“你跟我去看一看我的收藏品。”
“……好吧。”
我跟她出了茶室,走上一條石板路。
高高的枯草,從石板的縫隙間鬼鬼祟祟地冒出來,顯得有些荒涼。
我們穿過一道又一道冷冰冰的高檻,來到一個四合院,這是客房。
好像沒有一個客人,所有的客房都黑著。月光照在客房的臉上,很蒼白。屋簷厚重,它的陰影籠罩著一隻隻黑洞洞的窗戶。
她打開一個房間,我們走進去。
她點了十幾根蠟燭,在窗前一字排開。
這個房間跟一般賓館沒什麼兩樣,隻是衛生間很大。
寫字台上擺著很多玻璃瓶子,都是空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在燭光中,瓶子們閃著晦澀的神秘的光。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對瓶子感興趣的?”我問。
“生來就喜歡。”她說。同時,拿起一隻瓶子,用抹布認真地擦。那瓶子的脖頸有點髒。
擦幹淨之後,她小心地把它放回原處。
她坐在我麵前,笑著說:“你看我長得像不像一隻瓶子?”
我也笑著說:“像,你是這房間裏最漂亮的一隻瓶子。”
“我們很容易碎的。如果我碎了,你心疼嗎?”她的笑漸漸收斂了。
我的笑也收斂了。我感到她又開始不說人話了。
“你是不是感覺很危險?”她突然說。
我怕老婆突然打電話,我怕警察突然來查夜,我怕那個坐在山門口的和尚突然闖進來,我怕……
“你裝進我身子裏吧,蓋上蓋兒,很安全的。”
她一邊說一邊慢慢走向我。
我忽然不害怕了。我的眼前呈現出赤橙黃綠青藍紫,它們湧動著,纏繞著,翻騰著,叫囂著,一片迷亂。
她青白的臉皮、血紅的嘴唇、烏黑的眼眶覆蓋了我,濃濃的香氣一下就把我淹沒了……
她抱住我,發瘋地親我。
我感覺她的身體很軟,好像沒骨頭一樣。
我沒有反抗。傻瓜才反抗。
這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我推開她,接電話。是太太。
我嘴上編著謊言,內心十分緊張,因為她就在我身邊,我怕她咳嗽,怕她打噴嚏,怕她笑,怕她突然大發雷霆……
她沒有咳嗽,沒有打噴嚏,沒有笑,沒有大發雷霆,她靜靜地看著我和太太通電話,像服裝商場裏的塑料模特兒。
終於,我放下了電話。
她輕聲說:“我去衝個澡,你等我啊。”
我點點頭。
然後,她就去了衛生間。
我躺在床上,看著那閃閃跳跳的蠟燭,回想剛才的一幕幕……
過了一會兒,她出來了。她剛一出現,靠門第二根蠟燭就滅了。
我驀地想起一篇很老的外國小說寫過類似的情節。
難道是門縫鑽進來的風吹滅了它?那第一根為什麼不滅?我感到這件事很詭秘。
她又一次和我擁抱在一起……
我沒想到跟她發展這麼快,所以不可能準備安全套。
我說:“不安全……”
她輕輕地說:“沒事兒。”
“為什麼?”
“碟仙說的。”
欲望把恐懼燒成了灰燼,我和她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
結束後,我抽了一支煙,然後穿好衣服,試探地說:“我得回家了。”
她抱著我的脖子,輕輕地說:“你好好呆在我身子裏不行嗎?——我是透明的,你可以看外麵。”
我仿佛看到我被裝在一隻透明的瓶子中,就像泡在酒瓶裏的一棵赤裸裸的人參,可憐巴巴地朝外麵張望……
“我聽不懂你的話。”我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我回去之後,可以為你推薦來一個能聽懂你話的人。”
男詩人多如牛,隨便幫她找一個就完了。也許,他們在一起還會如膠似漆,成一段愛情佳話。
她歎了一口氣,說:“我一直都在尋找酒和水,酒和水都是好男人,我碎了,他們就會四處流淌,和我一起消失。可你是一陣青煙,我碎了,你就飛了,你還是你。”
還有醬油,都是好男人——我在心裏補充。
“回頭我給你打電話。再見。”我朝門外走了。我猜想我不可能走得了。
果然她光著身子下了床,把我擋住了:“瓶蓋兒還蓋著,你出不去。”
我返身坐在床上,看她。她光潔的身子在月光裏真像一隻優美的瓶子。
她滿意地笑了笑。
我突然說:“你再衝個澡好嗎?”
她想了一下,說:“你等我啊。”
然後,她再一次走進了衛生間。
我把那根滅了的蠟燭點著,靜靜等她。我要再做一次實驗。
她很快就出來了。她剛一露頭,第二根蠟燭“忽”地又滅了。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來,說了一句:“我也衝個澡啊。”然後一頭鑽進了衛生間,把門鎖了。
我一邊三心二意地衝澡,一邊在苦思冥想——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出來時,她正在地上悠閑地砸著那些瓶子,滿地都是碎玻璃。那聲音讓人聽覺疼痛:“啪!啪!啪!……”
我說:“你幹什麼?”
她見我出來了,就站起身,拿過一瓶威士忌,說:“來,我們把這瓶酒喝完。”
“我不會喝酒。”
“你看,我的收藏品又少了許多,需要補充瓶子。”
我拿起我的手機,說:“你等一下,我出去給太太打個電話。”
她說:“你去吧。”
我拿起電話走了出去。
外麵沒有一個人,隻有那些燈籠還幽幽地亮著。
風很冷。我裹緊了薄薄的衣服。
我有點後悔了。在千載難逢的千禧之夜,在百年不遇的世紀之夜,我怎麼跑到了這麼一個鬼地方?
寺裏的鍾聲響了,“當——當——當——”
我知道這一刻就是跨世紀了。
我不激動,不悲傷,沒有任何感想。我隻是想,這個女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我不想再跟她一起鬼話連篇,我早煩透了。
但是,我沒有勇氣撕破臉皮,堅決地離開她,那樣做一定會有可怕的後果。盡管我也不知道那後果是什麼。
我出來並不想打電話,我是想找到她的車,看看車牌。
我想知道她來自哪個地區。
她太縹緲了,我要抓住她一點什麼東西,哪怕是一個衣角。
我在漆黑的寂靜的寺廟裏穿行。一隻不吉利的蝙蝠差點撞到我的眼睛上。我猜它就是翅膀刮在什麼“閣”窗子上的那隻。
找了好半天,我終於在山門外看見了一輛車。
那是一輛不知什麼牌子的車,樣式很怪。它在黑暗中停放著,車窗裏深不可測。
有一雙眼睛。
是誰?這麼晚了還不睡?
我四處看了一圈,原來還是那個老態龍鍾的和尚,他仍然坐在山門前,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我不理會他,走到那輛車的跟前,俯身看……
這車竟然沒有車牌。
我圍著它轉來轉去,越來越感到不對頭了。
這時候,車門無聲地打開了。
我哆嗦了一下。
她走出來。
她穿得整整齊齊。她的臉很白,嘴很紅,眼眉下的眼窩,就像屋簷下的窗子,黑糊糊的。
她笑了起來,笑得我毛骨悚然。
“你!你怎麼在車裏?”
“有個東西落在車裏了,我來拿。”
“你嚇了我一跳。”
“你看什麼?”
“我沒看什麼。”
“那你來這裏幹什麼?”
“……這山上的信號不好,我想到這裏試試。”
我跟她一起回來了。
我在前,她在後,我覺得自己像個俘虜。
進了房間之後,我和她開始喝酒。
我喝得很少,她喝得很多,轉眼一瓶酒就沒了。
她突然問我:“做愛那麼長時間是多長時間?”
“你說呢?”
“可以是五分種,也可以是一萬年。”
“為什麼?”
“有一對男女,他們做著愛一起跳崖了……”
“我可不想跟你做一萬年。”
她又把我抱住了,軟軟地親我。
我全身的血都衝上了頭頂,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憤怒,這兩種情緒很容易混淆。我緊緊把她抱住,狠狠地親她。
做愛時,她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同樣不知道是憤怒還是興奮……
這一次完事後,我昏昏地睡過去了。
睡得正香,我隱隱約約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纏住了。
猛地睜開眼,原來是她。她定定地看著我。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緣故,我發現她的皮膚是蒼綠色的。
她的身體軟得像繩子。
她的胳膊在我的胳膊上纏繞了幾圈,她的腿在我的腿上纏繞了幾圈,她的舌頭在我的舌頭上纏繞了幾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