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相隨
有一天,你回頭看見身後跟著一個陌生人,他的穿著很普通,他笑嗬嗬地看著你,見你回頭看,就把腦袋轉向了別處……
你會是什麼反應?
當然,你很可能不在意。
又一天,你回想起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心裏有點犯嘀咕,你多疑地又回過頭,你竟然又看見這個陌生人了,他還是穿著那身普通的衣服,還是那樣笑嗬嗬地看著你,見你回頭他又把頭轉向了別處……
這一次,你會是什麼反應?
假如,有一次你出差了,坐飛機到了一個很遠的城市,你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又感覺到身後好像剩了尾巴一樣有點拖累,你回過頭去,再一次見到了那個人……
這時候,你是會恐懼呢?還是會憤怒?
假如,無論你在何時何地,每次回過頭,都能看見這個人,你會怎麼樣?
請你放下書,閉上眼,進入角色,細細體驗一下……
我就遇到了這樣一件事。
那時候,我在西安《文友》雜誌做主編。
當時,我正在會議室和編輯們開會,策劃下一期的選題。
我們的會更像是一種沙龍。當時,我的編輯部好像有六七個人,詩人伊沙,還有西安電影製片廠的編輯柴效峰,文筆很厲害的老槍,漂亮女作家童素心,體育記者張大江……現在大家都天各一方了。
當時是早晨,大家剛上班來不久。
柴效峰去廁所了,他回來時,對我說:“德東,有個人找你。”
“男的女的?”——對不起,隻要誰告訴我說有人找我,這是我必問的一句話。
“男的。”柴效峰很抱歉地對我說。
“他在哪兒?”
“咖啡廳。”
“我知道了。”
雜誌社有個內部咖啡廳,在編輯部對門。那裏環境不錯,有飲料和小點之類。有時候,編輯來了客人,就領到咖啡廳去談,省得影響其他人辦公。
編輯部經常有陌生讀者來訪,我應該出去打個招呼,告訴他大約什麼時候開完會。但是,當時兩個編輯正在激烈地辯論一個選題,我就沒有動彈。聽著聽著,我竟然忘了這件事。
那個會轟轟烈烈地開了將近三個小時,柴效峰終於忍不住了,對我說:“德東,那個人還在等著,你去看看。”
我拍了一下腦袋說:“瞧我這腦袋!好了,散會吧。”
大家就散會了。
我以為那個人一定走了。可是,走進咖啡廳,我卻看見一個男人孤單地坐在那裏,桌子上什麼飲品都沒有,他就那樣幹巴巴地坐著。
我想一定就是他找我了。
我很抱歉,快步走上前,剛要問他是不是找我,他先說話了:“周老師,您好。”
我不認識他。他可能在媒體上見過我的照片。
“你是……”
“我叫金延延。”
“噢。”
我在他對麵坐下來,跟服務員要了兩杯咖啡。所謂服務員,其實是雜誌社的員工輪流值班,下周我就是“服務員”了。
趁服務員端咖啡,我抽空描述一下這個叫金延延的人:
他很瘦小,體重都不會超過五十公斤。他戴著一個眼鏡,挺文氣的,穿著一件半大的夾克,淺綠色的。好像是灰褲子,空蕩蕩的,我能推斷出裏麵的腿很細。皮鞋,上麵有灰,看出來他走了很遠的路。
他說話有點南方口音。我聽南方口音都一樣,分辨不出他是哪裏人。
後來他告訴我,他來自廣西。
他的臉色很不好,一看就是剛剛受過什麼重創。
我想,我又得說很多話了,因為我經常遇到這樣的人——失戀了,或者被老板打了,再或者什麼事都沒有就是不想活了,等等,他們把我當成人生的“老師”,到我這裏尋求解決。
金延延不太看我的臉,總是低垂著頭。
“你有什麼事嗎?”
“我……”
他有些支吾。
“你盡管說。”我鼓勵他。
咖啡終於端上來,冒著熱氣。他看著眼前的那個杯子,終於說:“我談了一個女朋友……”
我斷定,我將麵臨一個愛情難題。
開始,我聽得有點敷衍,雖然一直看著他,不停地點頭,但是我聽得並不是很仔細。我當“老師”已經很職業化,一聽開頭就知道結尾,即使聽得不怎麼仔細,也能做出一籮筐解答。
他講的節奏很慢,很投入,很細膩,我聽著聽著就聽進去了,竟然入神了——
他大學畢業之後,回到老家,包了一座茶山,一年能賺十幾萬,收入還不錯——我首先放下心來。他的收入比我高,這就排除了他跟我要錢的可能。
不久,他談了一個女朋友,那女孩叫馬明麗,比他小一歲。馬明麗很喜歡我的文章,甚至都達到了癡狂的程度。
受她的影響,金延延也讀過我的書,他實話實說:“我倒不是很喜歡。”
有一次,金延延和馬明麗還因為我寫的一篇文章爭論過,那篇文章叫《雨中的命和命中的雨》,寫的是一個低層人的命運,很有靈異之氣。馬明麗說我未來一定會成為一個恐怖小說家。金延延不這麼認為,他覺得我在故弄玄虛……
就在那次爭論後不久,馬明麗有一次對金延延說,延延,我的頭怎麼這麼痛啊?金延延說,估計是沒休息好吧。他沒有太在意這件事。
馬明麗在一個公司做出納,不過,她總去茶山幫金延延忙活。她專門為我種了一棵茶樹,經常去給那棵樹修枝剪杈。她期待有一天能夠見到我,送來她親手為我種的茶。
金延延問她,你知道那個周德東在哪裏嗎?
馬明麗說,他在文章中說過,他住在一個叫絕倫帝的小鎮裏。
金延延說,那裏是東北,好冷的,你去了凍壞怎麼辦?
馬明麗說,那我就藏在雪裏唄。雪越下越厚,就成了我的婚紗……
聽到這裏,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她說婚紗是什麼意思?新郎指的是誰?是金延延?還是我?
從那以後,馬明麗總跟金延延提起那個小鎮,充滿了向往。她說,那個小鎮一定很美,有一天,她一定要去那裏看看——這成了她一生中最大的願望。
“不過,馬明麗永遠不可能見到絕倫帝小鎮了……”說到這裏,金延延的眼睛濕了,眼淚一顆顆掉下來。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急忙說:“金延延,你別難過,她怎麼了?”
金延延不想讓我看見他流淚,深深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兒,他止住了眼淚,繼續說下去:“她被送進醫院手術室的時候,她的床頭還放著一本您寫的書,那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六弦如瀑》。可是,她進了手術室,就再也沒出來……”
說到這裏,金延延已經泣不成聲。
我背對著咖啡廳的服務員——她們是廣告部的兩個女孩,但是我感覺到她們都在朝這裏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心裏也十分難受。當時金延延說了那個女孩得的是什麼病,我沒記住,反正是一種要命的腦病。
過了一會兒,他突兀地說了一句:“我要用我的命換回她的命。”
我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那是不可能的,節哀吧!”
他一字一頓地說:“一定能!”
我想了想,問:“她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五月十六號,三十三天了。”
“她的骨灰埋在哪了?”
“在我的茶山上。”
我想了想說,低低地說:“我們在廣西有工作站,我經常去。以後我會去看看她。”
他哭得更厲害了,像個孩子。
“你把電話留給我,好嗎?我去的時候聯係你。”
他哭著掏口袋找筆,沒有。
我回頭朝那兩個服務員示意了一下,其中一個送來紙和筆。她放下紙和筆之後,仔細看了看金延延。
我說:“金延延,你不要這樣。你是一個男子漢,你要挺立起來,好好工作,好好賺錢,以後找個跟她一樣善良的女孩,好好過日子。如果她有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垮下去的,是嗎?”
他止不住他的悲傷,還在哭。
過了一會兒,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雪白的信封,上麵印著廣西什麼機械廠的字樣。那裏麵裝著茶葉。
“這就是她為你種的茶。”
我小心地接過來,說:“謝謝,謝謝……”
他掏出手帕——他的手帕很白——擦了擦眼,問我:“絕倫帝小鎮究竟在什麼地方?你能告訴我嗎?”
我說:“你要幹什麼?”
他悲傷地說:“她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去絕倫帝小鎮看看。我要帶著她找到那個地方,把她撒到那裏。”
我一下就愣住了。我無法描述我當時的心情。
我覺得,他的話有點怪。他是馬明麗的男朋友,馬明麗是我的讀者,他怎麼能把她的骨灰撒到我的老家去呢?
我說:“金延延,這樣似乎不妥……”
他很堅定地說:“我不麻煩您什麼,隻要您告訴我去絕倫帝小鎮怎麼走就行了。”
我想了想說:“金延延,你聽我慢慢說。我的書中描繪的那個絕倫帝小鎮其實不存在,現實中我的老家並不叫絕倫帝,那隻是一種想象。”
“你的老家在哪裏?”他終於看我了。
我歎口氣,說:“那個地方很偏僻,你不要去。我的意思是,不要撕毀馬明麗心中那個美好的圖畫。”
他的眼神落了下去,說:“不,我一定要去。”
我想了想,說:“那個地方不通火車,而且都是沙土路,現在正翻漿,很危險。你千萬不要去!”
他看著自己的腳尖,一字一頓地說:“你就是不告訴我,我也一定能找到的!”
實際上,我的老家叫黑龍鎮,那個小鎮破爛不堪,我的家破爛不堪。我在外麵漂泊久了,家鄉在我心中都成了一個遙遠的噩夢。金延延執意要到那個噩夢裏去。
我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似乎他要直搗我最不願意被人看見的深深的隱私。
他瘦小的身子站起來,一點都不穩實:“好了,周老師,我走了。”
“你吃完飯走吧?”
“不了。謝謝。”
他朝我勉強笑了一下。
這大概是他第二次看我的眼睛。
我送他走到門外,他慢吞吞地停下來,轉過身,仍然不看我的眼睛,低聲說:“周老師,我的錢花光了,回不去家了,您能不能……借我一點錢?”
我什麼都沒想,急忙掏口袋。
我有點慌亂,因為我知道——我的同事都知道——我平時口袋裏總是不帶錢。
謝天謝地,這一天我帶錢了,我的口袋裏有三張百元鈔票,這是太太讓我交電話費的。
我把300塊錢塞給他。
“我回家就還給你。”
“就算我給你買張車票吧,不用寄回來了。”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大約過了一個月,我偶爾看到金延延給我留的電話,就給他撥了過去,想看看他現在的情緒怎麼樣了。
他給我留了兩個電話,我撥了之後,都是空號。
這是怎麼回事呢?
是區號錯了?我專門查了查,沒有啊,區號就是0771。
我沒對別人說起過這件事。
我忽然想到,這個人可能是個騙子。
接下來,我的事業發生了重大變化。
我簡單地講這一段。
南方有一家雜誌社又申請了一個刊號,三番五次遊說我,要跟我合作。他們的條件是:我跟他們雜誌社各投一半資,股份製,共同辦這本雜誌。我做主編,我太太主管經營。
後來,我跟太太飛到那個城市,經過幾天幾夜的談判,終於草簽了合同,然後我回到西安,辭職了。
在我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那家雜誌社突然提出終止合作。
我跟太太在西安奮鬥了六年,有了一個兩室一廳的溫暖的家,有了一個花一樣的女兒(當時一歲,已經滿地跑了),轉眼間我就變得一無所有了。
我把房子交給了雜誌社,把所有的家具都存進了一個倉庫。當天,我領著太太和孩子住進了賓館。
孩子不懂事,很高興,在賓館的毛毯上跑來跑去。
我坐在床上,和太太對視。
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沒有家了。”
去哪呢?奔忙了這麼多年,幹脆徹底放鬆吧。
我們一家三口飛到大連,在海邊玩了一個月,然後……回老家。我們回到了黑龍江省肇州縣,我嶽父嶽母家住在那裏。
我說一下路線——我們從哈爾濱坐車,中途經過肇東市,最後到肇州。
那地方有三“肇”:肇東,肇州,肇源。原來都是縣,後來因為肇東有鐵路,改了市,縣級市。它離肇州一百五十裏。過了肇州繼續走三十裏,是肇源。肇源臨近吉林省地界,隔著一條江。
肇州很小巧,很安寧。
認識我的人沒有誰知道我嶽家的電話。我也沒有對任何人說起我目前在肇州縣,我把自己藏起來,好好舐舔傷口。
前途渺茫,我的心情糟透了。那些日子,我一直躺在臥室裏看書。
一天傍晚,嶽家的電話響了。
太太接起來:“你好,找哪位?”然後,她朝我喊:“德東,電話。”
我吃了一驚——我在肇州縣沒有朋友,更重要的是,我回到肇州就藏在了家裏,從來沒有出過門,誰會給我打電話呢?
我把手機早就交給了原單位,要找到我隻有通過嶽家這個電話。
我走過去,接起來:“哪位?”
“周老師,是我。”
聲音很熟悉,我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請問,你是誰?”
“我是金延延啊。”
我懵了。
他怎麼知道這個電話!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他想了想,說:“前不久,我又到西安去找您,您的同事說,您不在那裏工作了,去了湖南。我又去了湖南,找到那家雜誌社,他們的領導告訴我,說你們的合作泡湯了,您不在他們那裏……”
“我問你是誰告訴了你這個電話?”
他停了停,說:“這個你就別問了。”
我心中的疑團越來越重。
“你有什麼事嗎?”
“我想見您……”
“你見我有什麼事?”
“反正我要見您。”
我想了想,耐心地說:“金延延,你告訴我,你有什麼事?好嗎?如果你想讓我幫助你,我得看看是不是我能辦到的。如果你想幫助我,那你也說一說,我看看我需不需要你的幫助——總之,你要告訴我,你想幹什麼?”
“我必須見您。”
我的心一下有點煩。我覺得,這個人有點不懂禮貌。你要見一個人,必須取得人家的同意。過去,他是到雜誌社找我,那是我辦公的地方,還無所謂。現在,他要到我家裏來,而且是我的嶽家,更要尊重我的想法。
我說:“金延延,你這樣就有點不對了。你也知道,最近我在工作上發生了一點變故,心情不太好,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擾,請你原諒。”
“你想不想見我,我都會找到你的。”他固執地說。
“我不會見你。除非你告訴我,你有什麼事……對不起,再見。”
說完,我就把電話掛了。
嶽母在一旁,她看了看我的臉色,沒說什麼。她是一個很有水平的女人,我一直認為她可以當縣長。
金延延再也沒有打電話過來。
第二天,我想起他,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也許我的態度太過分了。
傍晚,電話又響了,還是找我的。
我接起來,竟然還是金延延。
“周老師,我已經到哈爾濱了。”
我一下覺得這個人是一個陰影!而且,這個陰影迅速靠近我,竟然擋不住。
我想起了馬明麗,壓了壓火氣,說:“金延延,我不是不想見你,我要知道你見我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