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要見您。”
“那我告訴你,你到哪裏了我都不會見你的。請你立即回去。再見!”
我又把電話掛了。
嶽父走過來,輕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是一個讀者。”我含糊其辭地說。
然後,我回到臥室,躺在了床上,越想越不舒服。
假如,這個金延延是個女孩,那麼就很好理解了。可是,他是一個男人,一個跟我一樣的男人,這就顯得很怪。而且,他對馬明麗的感情那樣深!第一次見到他,他幾乎是臨近了崩潰的邊緣……
又過了一天。
這一天裏,我的心不再純淨,一直籠罩著一個陰影,一個節節逼近的陰影。
我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都對太太說了。
果然,第三天傍晚,還是那個時間,他又打來了電話。
這次,電話一響,我就想到是他,沒有去接。我對太太使了個眼色,她去接了。她按了免提。
“喂,找哪位?”
“我找周老師。”正是他。這一次,他的聲音似乎更近了。
“你貴姓?”
“我姓金。”
“他不在。”
“我現在到肇東了。你告訴我,他家在肇州什麼地方?”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不會告訴你。你有什麼事嗎?我可以轉達。”
“你對他說,我要見他。”
“好吧。再見。”
放下電話,太太和嶽父嶽母都看我。
他又近了一步!
第四天傍晚,我和太太靜靜地坐著,等待電話響起。
電話一響,太太像受了刺激一樣抖了一下,看了看我。
我示意她去接。
她走過去,把電話接起來。
“我姓金。”他在電話裏麵說。
“你找周德東是嗎?他不在。”
“我知道他在。”金延延的聲音變得很冷。
“他真的不在。”
“我到肇州了。”
這個莫名其妙的南方人已經到了肇州了!
肇州隻有巴掌大,這個陰影和我的距離近在咫尺!
“請你轉告他,不管他接不接電話,我都不會離開這裏,我就算挨家挨戶地找,也一定要找到他!”
太太顯然對他的這句帶有恐嚇的話很反感,她大聲說:“你這個人真奇怪。他早就說過,不想見你,難道你聽不懂嗎?”
這一次,是他先把電話掛了。
我的心亂起來,充滿了恐懼。
這個瘦小的人就在肇州。
他每時每刻都在尋找我,我相信,終於有一天他會陰著臉站在我麵前……
幾天過去了,金延延的電話一直沒有再打過來。
我想,我不能坐等,得主動出擊。
這一天,我戴上了一個墨鏡,穿上了內弟的一件厚厚的羽絨服,上街了。
當時是冬天,街上除了幾個擺攤的,很少有行人,顯得空蕩蕩。因為冷,那些擺攤的都戴著大口罩,看不見臉麵。他們都在冰雪地上跺著腳。
我賊眉鼠眼地東張西望。我擔心這個金延延一下就從路邊哪棵樹後跳出來,臉色蒼白地站在我麵前。
這時候,我越來越感到,那個所謂馬明麗的故事其實是虛無飄渺的。這個瘦小的男人用一個最能打動作家的故事進入了我的生活,然後他一步步逼近我。至於他到底要幹什麼沒有人知道。
我小心地看著路邊的一棵棵樹,十分緊張。
我想到賓館和旅店查一查,有沒有一個叫金延延的人住在那裏。
我懷疑他在騙我。
也許,他並沒有到哈爾濱,也沒有到肇東,更沒有到肇州。他是在逼迫我答應見他的麵,然後他再動身。
誰那麼傻呢?人家根本沒答應見你,你就千裏迢迢地趕來?他撒過謊的,比如那兩個打不通的電話號。
我主要考慮的是:他見我究竟要幹什麼?
我甚至想到了最壞的結果:
也許,他後來瘋狂了,認為他女朋友是因為思念我才得了那種腦病,他要殺了我,用我的血祭奠他女朋友的亡魂。
那一天,我幾乎走遍了肇州所有的賓館和旅店,都沒有查到一個叫金延延的客人。
我擔心他身份證上登記的不是“金延延”這個名,每次當服務員告訴我沒有這個客人之後,我都要問一句:“有沒有從廣西來的客人?”人家都告訴我:“沒有。”
天有點黑了,我的心情放鬆了許多。這個人沒有來,他是在嚇我!
回到家,我對家裏人說了我走訪的結果,家裏人都放下心來。
嶽父叮囑我:“外麵什麼人都有,跟人交往千萬要謹慎。”
那天,我跟太太開始商量今後該怎麼辦。就是那一天,我做出了後半生的決定:去北京。
太太說:“去北京做什麼?”
我說:“辦一本恐怖雜誌。”
後來,我果真這樣幹了。但是,我的恐怖雜誌不幸流產,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接著,我就開始了恐怖文學創作。
可以說,我搞恐怖文學,金延延這個人起到了啟發性的作用。
我和太太向來說動就動。
在決定去北京的第三天,我們就離開了肇州。就像當年我們從東北去西安一樣。
離開肇州的前一天晚上,我到商店去買了一些東西。我坐蹦蹦車回嶽家的路上,看見路邊有一家很小的旅館,叫什麼“順民旅社”。我沒有到這裏找過金延延。
我立即對蹦蹦車司機說:“停,我下車。”
這家私人旅館很低,很暗。窗口裏,一個穿綠毛衣的女人正在吃飯。她見進來了一個人,立即放下碗,說:“你住店嗎?”
“我查一下,你這個旅館裏有沒有住進一個叫金延延的人?”
她看我不住店,那份熱情立即就消失了,她不太情願地拿起登記本,說:“男的女的?”
“男的。”接著我又說:“從廣西來的。”
她前前後後翻了翻,說:“沒有。”
“噢,謝謝。”
說完,我就朝外走了。
我剛剛走到門口,那個女人突然叫了一聲:“你等一下!”
我打了個冷戰,停下來,轉身看她。
她說:“有一個從廣西來的。”
我感到身上發冷:“他叫什麼?”
她湊進燈光看了看:“姓馬……”
“叫什麼?”
“馬……朋麗。”
“你再看看!”
“噢,是馬明麗。”
馬明麗!
一股骨灰的味道在我的四周彌漫開來!
我朝前麵黑糊糊的走廊望過去,沒有人出現。那走廊兩旁是房間,很多門。
那個陰影隨時都可能出現!
我想立即走開,又感到這事太蹊蹺,就問:“這個客人是男的是女的?”
她的嘴裏已經吃進了一塊雞肉,正用力地吐著骨頭,終於“啪”的一聲把那個骨頭吐在了桌子上,說:“是個男的,長得像小雞一樣瘦。”
我壓低聲音,問:“現在他在嗎?”
那個女人又夾起一塊雞肉啃,不清楚地說:“他好像是做生意的吧,天天一大早就出去,半夜才回來。”
他一直在找我!
我快步走出了那家旅店。
外麵的街道很黑,沒有一個行人。
我嶽家在肇州亞麻紡織有限公司的家屬樓裏,那地方在小城南郊,很偏僻。
街道對麵是一個肇州縣烈士陵園,埋的都是抗聯的烈士。那裏麵樹木森森,紋絲不動。那個高大的紀念碑直直地插向夜空,白晃晃的。
我撒腿朝家裏跑去。
柏油路上有班駁的殘雪,還有凍得結結實實的牛馬糞,很滑,我幾次都差點摔倒。
突然,路邊的壕溝裏爬出一個麵目黑黑的人,好像化了妝。他擋在了我的麵前,尖尖地說:“你站住!”
我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朝路中央跳開了一步,定定地看他。
“留下買路錢。”他又尖聲叫道。
我這才看清,他是終日在亞麻紡織公司大院附近轉悠的精神病。
據說,他沒有得這個病之前天天夜夜是看武俠小說。
他長得也很瘦小,跟金延延差不多。
我想,他是因為手無縛雞之力,在生活中總是被欺侮,不敢反抗,而武俠小說中那英雄主義豪情又不斷衝擊他,夢想與現實的矛盾鏗鏘,因此,他走火入魔了。
我繞開他,一邊警惕地回頭看他,一邊繼續朝前走。
他在後麵抱拳又說道:“大俠,請留下尊姓大名!”
我把金延延丟在了肇州縣,和太太踏上開往北京的列車。
走的時候,我特意跟嶽父嶽母囑咐:“如果有陌生人敲咱家的門,千萬不要給他開。不管男的還是女的。”
嶽父嶽母在這方麵向來警惕性很高。
我又說:“如果來人問我在不在,你們就說我走了。如果他問我去哪裏了,你們就說不知道。”
當時我的心中甚至萌生了一種歹毒的想法:
他如果找上門,讓嶽父嶽母告訴他,我到伊拉克去做生意了。讓他南轅北轍,離我越來越遠。
我猜測,隻要給他一個地址,伊拉克他也能找去。
我到了北京。
辦恐怖雜誌,刊號和資金都是問題,不是那麼快就能解決的。
我首先找工作。
挺順利,我進入了一家娛樂雜誌做主編。那本雜誌的發行量很少,大街上的報攤沒有賣,隻在行業中散發,幾千冊。在期刊競爭激烈的市場大潮中,這本雜誌可以說是在苟延殘喘。我不想說這本雜誌的名字了,說了你也不知道。
不久,我太太到了《時尚》雜誌社做編輯。
我們住在一個叫“芍藥居”的地方,北三環與北四環之間。當時租這個房子就因為這個詩意的地名。
我平均一個月上兩天班,月初收稿子,月末布置選題。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家裏寫作。
那家雜誌社給我配了一部手機,我拒絕了。而我租的房子也沒有電話。
沒有手機的日子,幸福極了。
那隨身的電話鈴聲是一張錯綜複雜的網,把你嚴嚴實實地包裹住,你根本無處可逃。
漸漸的,我們已經依賴電話了,有線的,無線的,它們成了我們社交的一種重要渠道,一種習慣。
你不能關機,雖然有很多無聊的電話找你,但是還有很多重要的電話找你。你無法區分開來。
這一天,我到單位布置選題,編輯部的電話響了。
我接起來,問:“喂,找哪位?”
“是周老師嗎?”
我怵然一驚。
是他,金延延!
這時候,我已經離開肇州一年了。他能找到這家雜誌社的電話,也一定能找到這家雜誌社所在的寫字樓。
我不能不承認,我冷冷地說:“我是。”
我不會再問他是怎麼找到我的了。
他顯得有激動:“周老師,我找了你一年了!”
“金延延,我真不明白,你沒事總找我幹什麼?”
“不,我不是金延延,我是馬明麗!”
“你不是說她已經死了嗎?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他靜默了一會兒,終於說:“今晚上您有空嗎?”
“沒空。”
“周老師,您不想見馬明麗嗎?她那麼喜歡讀您的文章!”說到這裏,他的聲音有些顫,透著哭腔。
“你要是再騷擾我正常的工作,我就報警了。”
“您每月5號和25號上班。您會見到她的。”他說。
我掛了電話。
編輯們正等著我開會,我步履沉重地走進了會議室。
“哪個女孩的電話呀?”有人開我玩笑。
我實在笑不起來,坐下來開會。
我強撐著跟大家一起把選題確定下來。在散會之前,我說:“我跟大家在一起共事快一年了,謝謝大家這一年來對我的支持……”
大家聽出了這話不對頭:“告別辭呀?”
“是,我不想在這裏做下去了。山不轉路轉,我們還有機會碰頭的。回頭,我有了聯係方式,一定給你們打電話。”
大家當然不解,雞一嘴鴨一嘴地問。
我說:“沒什麼,我挺累的,想在家靜靜休息一段時間。”
之後,我又到雜誌社去過三次,一次是跟上司談話,一次是我幫他們選拔了一個新主編,一次是到財務室結帳。
誰都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麼在那家雜誌社辭職,直到今天。
接著,我在回龍鎮買的房子就入住了。
這裏屬於昌平和海澱交界處,挺遠的。我在家寫作,賣字為生,成了一個soho族。
我家的電話安了之後,我給那家娛樂雜誌社打電話,打算把我家裏的電話號碼告訴原來那幾個部下。
是一個男編輯接的電話,他一聽是我的聲音,就說:“德東,有個女孩到雜誌社找過你三次了。”
“她是哪裏人?”
“她好像是從廣西來的。”
我愣了。
“她……長的什麼樣?”
“挺漂亮的。”
“你們不要對她說任何關於我的情況,啊?”
男編輯意味深長地笑了。
那次,我沒有把我家電話號碼告訴雜誌社的人。
我要切斷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通向我的所有途徑。
但是我知道,他在繼續向我逼近。我的生活空間越來越狹窄,越來越黑暗。最後,我都感到窒息了,聞到了骨灰盒裏的氣息。
大約在我的第一本恐怖小說出版的那些日子,我接到了一個珍貴的電話。
是王傾民打來的。
王傾民是個女孩——當然現在她已經不是女孩了,眼看就要步入中年了。但是在我記憶中她還是一個女孩,我跟她十年沒見麵了。這十年裏,我和她人海茫茫兩不知。
當年,我在北京一家文學雜誌幫忙,還有一個和我一起幫忙的人,她就是王傾民。她是從大海邊長大的,當時也在服役,中士,發表過一些散文之類。
我跟她在一起呆了半年,相處得像戀人一樣熱乎。
後來,我退伍了,先離開了部隊。
再後來,她也離開了部隊。
分手的時候,我們都料到永遠不可能再見麵了,當時我們都哭了。那時候,我們的翅膀都軟,這個世界對於我們來說,太大了,中間那漫漫長途我們都無能跨越。那時候,我們的心靈嬌嫩,淚水充沛。
我們果真斷了聯係,一晃就是十年。
她隻知道我家是東北一個小鎮的,我隻知道她家在福建三明市。
我寫過我跟她的故事,在《六弦如瀑》那本書裏。
我激動地問:“哎,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她得意地說:“我在一份報紙上看到了關於你的報道,知道你現在開始寫恐怖小說了,就給出版社打電話……就是這樣嘍。”
“你現在在哪裏?”
“福州,我工作在福州。不過,我明天就去北京看你。”
“真的呀?”
“當然啦。飛機,明天上午就到北京了。”
“我接你吧。”
“不用。”
“你結婚了嗎?”
十年的時間太長了,變化太大了,該問的話太多了。我想起什麼問什麼。
她亮晶晶地說:“沒有。我等你哪。”
這句話讓我卡了一下殼。
“你怕啦?跟你開個玩笑。”
“他是幹什麼的?”
“我一直沒找。”
“噢……”我還是有點不放心:“為什麼?”
“不為什麼,沒合適的。”
“我們定個見麵的地方吧。”
“好吧,北京你熟悉,你定。”
“北四環路上有個酒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