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相隨(3 / 3)

“別搞那麼現代。你記不記得我們在北京的時候,晚上沒事幹,經常去看電影?那家電影院叫和平電影院吧?”

“是和平電影院。我們還經常在它門口吃煎餅。”

“我們就在電影院門口見,再一起看場電影。”

“你還能找到嗎?”

“它沒拆吧?”

“前幾天我還從它門前走過,沒拆。”

“那就沒問題。”

“哎,記得當年在北京的時候,你說話都接近普通話了,現在你的福建口音怎麼這麼重,我都有點聽不懂了。”

“我回到家鄉都十年了。鄉音就像大海一樣,隻要你置身其中,很快就把你淹沒。”

“而且,你的聲音都有點變了。”

“1998年,我喉嚨得了一次病,做了手術,差點要了我的命。”

“那一年我在西安。”

放下電話,我激動得不知道幹什麼好。

別說是異性,就是一個哥們,十年見一麵,也是一件難得的事。

王傾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想,她現在應該很胖,因為她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有點胖,而且她說她媽媽和姐姐都很胖。

我沒有對太太說這件事。盡管她通情達理,但是這種事總是很微妙。

第二天,我專門到附近理了個發。我一理發就顯得精神。然後,我又把胡子刮了。

吃完晚飯,我對太太說:“我去見個人。”

“誰呀?”

平時我出去,她連問都不問,今天她卻顯得很警覺。

“出版社的一個人。”

“這麼晚了見什麼?”

“談一本書稿。”

“男的女的?”她咄咄逼人。

“女的。”我毫不猶豫地說。這叫半真半假。

“哪個出版社的?”

“……中國電影出版社。”這一次我猶豫了一下。

“她叫什麼名字?”

我沒想到今天她竟然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

我的責任編輯是一個男性,叫開基,我還真不知道中國電影出版社哪個女編輯的名字。

太太還在等著我回答。我一時想不起來什麼名字,就順口說:“馬明麗。”

“這名字怎麼這麼熟悉?”

我忽然想起,我對她講金延延的事情時,提起過這個名字。我急忙轉移她的注意力:“我記得你們《時尚》好像也有個馬明麗?”

“《時尚》?沒有。”

“肯定有。”

“沒有!”

“那是我記錯了。哎,你說10%的版稅行不行?”

“當然能談高一些更好了。”

“我爭取吧。”

她這才把眼睛移開,繼續看電視了,順嘴說了一句:“小心點,別讓她把你的魂勾走了。”

我笑了一下,就出了門。

從我家到和平電影院很遠。我打車去的。

到了電影院門口,天快黑了,看電影的人不多。

電影院四周的景致再次撩起了我十年前的記憶。

那時候,看電影對於我和王傾民來說都是一種奢侈。她家的生活比我家好,總是她買票。

現在,我終於可以回報一次了。

我希望今天上映的是一部愛情片,至少也應該是一部喜劇片,哪怕是我不愛看的賀歲片。

我看了看海報,今天上映的不是愛情片,也不是喜劇片,而是一部號稱中國第一部恐怖片的電影。

電影院旁邊,有一個小賣店,裏麵站著一個賣貨的女人,她穿著一件米黃色毛衣,一直在冷冰冰地看我。我理解為:她希望我能買她的冰棍。

隔著路邊橫七豎八等客人的出租車,我看見對麵的幾家小吃店裏燈火通明,顧客卻寥寥無幾,他們匆匆地吃著飯。有一家小吃店幹脆一個人都沒有,我甚至沒看見服務員。

暗淡的夜空中有蝙蝠在低低地飛,我真擔心它們撞到我的額角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我怦怦亂跳的心一點點平靜下來。

觀眾陸續走進了電影院,門口顯得更加空蕩蕩。

那個小賣店的女人還在看我。

我漸漸不安起來,在台階下踱步。

電影已經開演了,我聽見巨大的音箱裏傳出恐怖的音樂。

那個女人不再看我,她拉下合金卷簾門,消失了。

路上的出租車也一輛輛開走了。

對麵的小吃店也開始陸續關門了。

我感到肚子有點餓,很想過去吃點東西,可是又擔心和王傾民失之交臂。

她怎麼還不到呢?也許,她是找不到了。畢竟過去十年了,附近的一些建築都變了。

突然,有人叫了我一聲:“周老師……”

我一驚,回頭看去,金延延淚水漣漣地站在我身後,膽怯地看著我。

我驚呆了。

我馬上意識到,電話裏的王傾民是他偽裝的!

他變成了什麼樣子啊!頭發長了,燙出了不明顯的波浪;眉毛描了,細長細長,柳葉彎彎;深陷的眼眶還塗了眼影,黑黑的,甚至還閃爍著晶瑩的光點(我不知道那種化妝品叫什麼);嘴唇塗了紅,薄薄的,像古代的媒婆;穿著一件綠色的女式細腰風衣,露出的兩個喇叭形的褲腿,腳上穿一雙綠色的高跟皮鞋……

電影院桂青綠綠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極其古怪。

這個人太可怕了!

他忽男忽女。

他一會兒麵露凶光,一會兒淚水漣漣。

北京地下的電話線密密麻麻,數都數不清。他像一個古怪的生物,在那密密麻麻的電話線中,準確地找到了哪一根通向我的家,然後順著它,一點點地爬過來,爬過來……

可是,他怎麼可能如此熟悉我十年前的那短暫的曆史?他怎麼能學出女人的聲音?他怎麼能學出一口福建普通話?

“金延延?”

“我是馬明麗。”

我壓製著我的憤怒和恐懼,低聲說:“你裝神弄鬼到底要幹什麼?”

“真的,我是馬明麗!”

“你為什麼把我騙到這裏來?”

“我隻要跟你好好談一談。”

“談什麼?”

他擦了擦眼淚,平靜了一些,指指斜對麵的一家酒吧,怯怯地說:“我們到那裏去聊,好不好?”

“我沒時間!我還有事,現在就得走了。”

我的身子剛一動,他就像受驚了一樣,馬上把手伸過來阻止我——那雙蒼白的塗了紅指甲的手讓我感到很惡心。

我隻是試探他一下。

他的眼淚“嘩嘩”流下來,直直地看著我,說:“周老師,我在找我的延延!他失蹤之前,去了黑龍江肇州找您,您一定把他藏起來了是嗎?請您把他還給我,好嗎?求求您了!”

我馬上想到,他曾經說過,他要用他的命換回馬明麗的命。現在,這個人肯定是瘋了,他現在把自己變成了馬明麗,以為馬明麗就複活了,可是,他卻找不到自己了……

他的大腦畸形了,壞死了,但是,還剩下一根神經,這根神經卻超乎尋常。比如,他永遠能準確地找到我。

我想了想,突然說:“馬……明麗,這樣吧,你把你的地址告訴我,明天我把金延延給你送去,可以嗎?”

他的眼睛一下就射出了激動的光,說:“真的?”

我說:“真的。”

他急忙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又找了半天,沒找到筆,我就把筆遞給了他。他接過去,低下頭,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地址,給了我。

我說:“你等著,我明天上午9點鍾去,把金延延帶給你。”

他說:“我現在就回去等著!”

我說:“那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他乖乖地說:“好的!謝謝你啊,周老師!”

我轉身就走了。走出了很遠,回頭看,他還站在原地,那瘦小的身子在瑟瑟的風中抖著,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的心突然感到很酸楚。

第二天,我帶著一個朋友去了金延延的住所。那個朋友是精神病院的醫生,我希望他能夠拯救金延延。我明確表態:金延延的醫療費我來出。

9點鍾,我和朋友來到金延延的住所時,門上卻掛著大大的鎖,他不在!

我十分沮喪,對朋友說:“這個人的大腦裏有一根神經特別發達,他一定是嗅到了什麼氣味,逃掉了。真是很抱歉,讓你白跑了一趟。”

他笑了笑,說:“沒關係,你也是好心。”

我們四下轉悠了一圈,還是不見金延延的人影,我就讓朋友先回去上班了。我沒有走,我留下來繼續等待金延延。他既然住在這裏,早晚會出現。

沒想到,朋友的車剛剛開走,就有人在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哆嗦了一下,猛地回過頭去,正是金延延!他死死地盯著我,低低地說:“你帶人來抓我!”

我試探地問:“你為什麼這樣說!”

他吼起來:“剛才那個人是大夫!我聞到了他身上有來蘇爾的氣味!”

我幹咳了一下,說:“他是個大夫,我們是來接你去醫院的。”

他眯縫著眼睛說:“去醫院……幹什麼?”

我隻好繼續撒謊:“金延延病了,住進了醫院。”

他一下就緊張起來:“延延怎麼了!他生了什麼病?嚴重嗎?”

我說:“一種罕見的腦病,我不知道叫什麼名。”

他說:“我現在就跟你去看他!”

——金延延被關進精神病院之後,我感到生活一下就充滿了陽光。

一周之後,我去看望他,對他說:“金延延,你對馬明麗的思念太深了,精神上出了問題。現在,醫院在給你治病,你要好好配合。我早就對你說過,你是一個男子漢,你要挺立起來。如果她有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垮下去的。”

他隔著鐵欄杆,冰冷地盯著我,一言不發。

大約三個月之後,我重新上班了。我要接觸社會,接觸同類,積累生活素材。這次我是在一家報社,做總編輯。

這一天,我在家裏接到了一個電話:

“周老師……”

“金延延!你的病好了?出院了?”

過了半晌他才說:“我沒病,我自己逃出來了。”

我的心裏一下就陰天了。

他又說:“你不要以為把我關進精神病院就沒事了。我會一生一世跟著你,直到你把延延還給我。”

現在,我隻剩下一個辦法了:隻要金延延出現在我麵前,我就立即給精神病院打電話。

時間一天天過去,半年之後,我竟然再也接到過他的電話,他好像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但是我心裏清楚,他一直都在暗處隱藏著,日日夜夜跟隨在我的背後。

這一天,報社要出版一期特刊,下班之後,我還在電腦前工作。

報社很大,幾百平方米,都是齊胸高的隔擋,看上去就像迷宮一樣。

我和編輯們在一起辦公。此時,所有的燈都亮著,報社顯得空蕩蕩,那些隔擋就像是一些具有象征意味的道具。

一個最後離開的編輯突然返回來,在門口對我說:“周總,有人找。”

“男的女的?”還是這習慣。

“男的。”

“讓他進來。”

這個編輯朝走廊的盡頭招了招手,一個人就慢騰騰地走了過來。然後,這個編輯就離開了。

那個人一點點走近,走近,走近……終於出現在了門口。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金延延!心一下就縮緊了,一隻手本能地摸向了電話。

“你好。”他怯怯地說。

我定睛再看,謝天謝地,不是金延延!不過,奇怪的是,這個人跟金延延長得十分像。不過他似乎比金延延稍微壯實一些,也許是因為他穿著一件臃腫的灰羽絨服的緣故。

難道是金延延化妝了?

我一邊嚴密審視他的五官一邊問:“你找我?”

他點了點頭,然後謹慎地走了進來。

報社大廳的地板鋪得不好,踩上去“吱呀吱呀”地響,那聲音很刺耳。

他坐在我辦公桌對麵的皮椅子上。

他坐得離我太近了。雖然隔擋很小,但是他身後還有一些餘地,還是可以把帶滑輪的椅子朝後退一退的。

我又感到了一種窒息。

他輕聲說:“我是馬明麗的男朋友,我叫毛阿水。”

又是馬明麗!

這時候,我已經確定他不是金延延了。我想了想說:“你的女朋友過去是不是叫……金延延?”

“是的,她是一個變性人。”

金延延竟然做了變性手術!看來,她之所以不再糾纏我,是因為又找到了一個很像金延延的男人,並且跟他相愛了。她在複原金延延和馬明麗的愛情。

“你和她認識多長時間了?”

“快半年了吧。”

我不再說話,聽他繼續說下去。金延延這個人來無影去無蹤,太詭秘了,實際上我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實底細,現在,終於冒出了一個熟悉他的人。

“她死了。”毛阿水突然說。

我打了個冷戰,仿佛看見一身女人打扮的金延延從暗淡的走廊裏飄蕩而過。她的眼神似乎很困倦。

“她包了一座茶山,平時很忙很忙,但是隻要一閑下來,她就讀您的書,甚至都到了癡狂的程度。受她的影響,我也讀過您的書,老實講,我倒不是很喜歡。”

他抱歉地看了看我,又繼續說:“記得,有一次,我和她還因為你寫的一篇文章爭論過,那篇文章叫《雨中的命和命中的雨》。她說你未來一定會成為一個恐怖小說家。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您在故弄玄虛……”

我驚恐了,這些話怎麼如此熟悉?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金延延的時候,他對我說的話!一模一樣!

那時候,金延延的女朋友叫馬明麗,馬明麗死了。現在,金延延變成了馬明麗,這個男人成了她的男朋友,他又來對我說:他的女朋友馬明麗死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前麵,我講了很多我所經曆的驚怵事件,但是這一次讓我最恐怖。

因為,我的腦袋一直轉不過彎來。

毛阿水繼續說:“有一次她對我說,她的頭很痛,我以為她是沒休息好,也沒有太在意。沒想到……”

他的眼睛濕了。

他揉揉鼻子,又掏出紙巾擦擦手:“那茶山上有一棵茶樹,是她專門給您種的,她說,有一天,她會到絕倫帝小鎮去,給您送去她種的茶。她特別向往您描述的那個絕倫帝小鎮。可是,她永遠不可能去了……”

說到這裏,他哭出了聲。

一個男人的哭聲在空闊的報社裏顯得格外刺耳。

我一點不為所動。

盡管我沒想明白這一切的一切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堅定地認為,別看這個人痛哭流涕,他絕對是不懷善意的,他是來糾纏我,報複我,弄死我……

我說:“太晚了,我得回家了。”

他突然像受了驚嚇一樣,抬頭愣愣地看我。

“對不起,我家小孩生病了,我得趕快回去……”老實說,我有點怕他,我在編理由,我的話語裏甚至帶著懇求的味道。

沒想到,他並不糾纏,而是有些惶恐地說:“不,是我對不起您,耽誤您時間了。我先走了。”

說完,他站起身急匆匆就走了出去,連一句“再見”都沒有說。

轉眼,他就不見了,像夢一樣就消失在了暗淡的走廊中。

大約又過了兩個月,我的手機響了。

是毛阿水。他從哪裏搞到了我的手機號呢?

他說,目前他在廣東,在當地一家打工類雜誌搞發行。

他說他已經從失去女朋友的悲痛中解脫出來,讓我不要牽掛他。

他說他目前工作很好,生活很好,心情很好,都很好。

放下電話,我怔忡了好半天。

我知道這剛剛是個開始。

(真實度: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