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搞那麼現代。你記不記得我們在北京的時候,晚上沒事幹,經常去看電影?那家電影院叫和平電影院吧?”
“是和平電影院。我們還經常在它門口吃煎餅。”
“我們就在電影院門口見,再一起看場電影。”
“你還能找到嗎?”
“它沒拆吧?”
“前幾天我還從它門前走過,沒拆。”
“那就沒問題。”
“哎,記得當年在北京的時候,你說話都接近普通話了,現在你的福建口音怎麼這麼重,我都有點聽不懂了。”
“我回到家鄉都十年了。鄉音就像大海一樣,隻要你置身其中,很快就把你淹沒。”
“而且,你的聲音都有點變了。”
“1998年,我喉嚨得了一次病,做了手術,差點要了我的命。”
“那一年我在西安。”
放下電話,我激動得不知道幹什麼好。
別說是異性,就是一個哥們,十年見一麵,也是一件難得的事。
王傾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想,她現在應該很胖,因為她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有點胖,而且她說她媽媽和姐姐都很胖。
我沒有對太太說這件事。盡管她通情達理,但是這種事總是很微妙。
第二天,我專門到附近理了個發。我一理發就顯得精神。然後,我又把胡子刮了。
吃完晚飯,我對太太說:“我去見個人。”
“誰呀?”
平時我出去,她連問都不問,今天她卻顯得很警覺。
“出版社的一個人。”
“這麼晚了見什麼?”
“談一本書稿。”
“男的女的?”她咄咄逼人。
“女的。”我毫不猶豫地說。這叫半真半假。
“哪個出版社的?”
“……中國電影出版社。”這一次我猶豫了一下。
“她叫什麼名字?”
我沒想到今天她竟然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
我的責任編輯是一個男性,叫開基,我還真不知道中國電影出版社哪個女編輯的名字。
太太還在等著我回答。我一時想不起來什麼名字,就順口說:“馬明麗。”
“這名字怎麼這麼熟悉?”
我忽然想起,我對她講金延延的事情時,提起過這個名字。我急忙轉移她的注意力:“我記得你們《時尚》好像也有個馬明麗?”
“《時尚》?沒有。”
“肯定有。”
“沒有!”
“那是我記錯了。哎,你說10%的版稅行不行?”
“當然能談高一些更好了。”
“我爭取吧。”
她這才把眼睛移開,繼續看電視了,順嘴說了一句:“小心點,別讓她把你的魂勾走了。”
我笑了一下,就出了門。
從我家到和平電影院很遠。我打車去的。
到了電影院門口,天快黑了,看電影的人不多。
電影院四周的景致再次撩起了我十年前的記憶。
那時候,看電影對於我和王傾民來說都是一種奢侈。她家的生活比我家好,總是她買票。
現在,我終於可以回報一次了。
我希望今天上映的是一部愛情片,至少也應該是一部喜劇片,哪怕是我不愛看的賀歲片。
我看了看海報,今天上映的不是愛情片,也不是喜劇片,而是一部號稱中國第一部恐怖片的電影。
電影院旁邊,有一個小賣店,裏麵站著一個賣貨的女人,她穿著一件米黃色毛衣,一直在冷冰冰地看我。我理解為:她希望我能買她的冰棍。
隔著路邊橫七豎八等客人的出租車,我看見對麵的幾家小吃店裏燈火通明,顧客卻寥寥無幾,他們匆匆地吃著飯。有一家小吃店幹脆一個人都沒有,我甚至沒看見服務員。
暗淡的夜空中有蝙蝠在低低地飛,我真擔心它們撞到我的額角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我怦怦亂跳的心一點點平靜下來。
觀眾陸續走進了電影院,門口顯得更加空蕩蕩。
那個小賣店的女人還在看我。
我漸漸不安起來,在台階下踱步。
電影已經開演了,我聽見巨大的音箱裏傳出恐怖的音樂。
那個女人不再看我,她拉下合金卷簾門,消失了。
路上的出租車也一輛輛開走了。
對麵的小吃店也開始陸續關門了。
我感到肚子有點餓,很想過去吃點東西,可是又擔心和王傾民失之交臂。
她怎麼還不到呢?也許,她是找不到了。畢竟過去十年了,附近的一些建築都變了。
突然,有人叫了我一聲:“周老師……”
我一驚,回頭看去,金延延淚水漣漣地站在我身後,膽怯地看著我。
我驚呆了。
我馬上意識到,電話裏的王傾民是他偽裝的!
他變成了什麼樣子啊!頭發長了,燙出了不明顯的波浪;眉毛描了,細長細長,柳葉彎彎;深陷的眼眶還塗了眼影,黑黑的,甚至還閃爍著晶瑩的光點(我不知道那種化妝品叫什麼);嘴唇塗了紅,薄薄的,像古代的媒婆;穿著一件綠色的女式細腰風衣,露出的兩個喇叭形的褲腿,腳上穿一雙綠色的高跟皮鞋……
電影院桂青綠綠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極其古怪。
這個人太可怕了!
他忽男忽女。
他一會兒麵露凶光,一會兒淚水漣漣。
北京地下的電話線密密麻麻,數都數不清。他像一個古怪的生物,在那密密麻麻的電話線中,準確地找到了哪一根通向我的家,然後順著它,一點點地爬過來,爬過來……
可是,他怎麼可能如此熟悉我十年前的那短暫的曆史?他怎麼能學出女人的聲音?他怎麼能學出一口福建普通話?
“金延延?”
“我是馬明麗。”
我壓製著我的憤怒和恐懼,低聲說:“你裝神弄鬼到底要幹什麼?”
“真的,我是馬明麗!”
“你為什麼把我騙到這裏來?”
“我隻要跟你好好談一談。”
“談什麼?”
他擦了擦眼淚,平靜了一些,指指斜對麵的一家酒吧,怯怯地說:“我們到那裏去聊,好不好?”
“我沒時間!我還有事,現在就得走了。”
我的身子剛一動,他就像受驚了一樣,馬上把手伸過來阻止我——那雙蒼白的塗了紅指甲的手讓我感到很惡心。
我隻是試探他一下。
他的眼淚“嘩嘩”流下來,直直地看著我,說:“周老師,我在找我的延延!他失蹤之前,去了黑龍江肇州找您,您一定把他藏起來了是嗎?請您把他還給我,好嗎?求求您了!”
我馬上想到,他曾經說過,他要用他的命換回馬明麗的命。現在,這個人肯定是瘋了,他現在把自己變成了馬明麗,以為馬明麗就複活了,可是,他卻找不到自己了……
他的大腦畸形了,壞死了,但是,還剩下一根神經,這根神經卻超乎尋常。比如,他永遠能準確地找到我。
我想了想,突然說:“馬……明麗,這樣吧,你把你的地址告訴我,明天我把金延延給你送去,可以嗎?”
他的眼睛一下就射出了激動的光,說:“真的?”
我說:“真的。”
他急忙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又找了半天,沒找到筆,我就把筆遞給了他。他接過去,低下頭,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地址,給了我。
我說:“你等著,我明天上午9點鍾去,把金延延帶給你。”
他說:“我現在就回去等著!”
我說:“那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他乖乖地說:“好的!謝謝你啊,周老師!”
我轉身就走了。走出了很遠,回頭看,他還站在原地,那瘦小的身子在瑟瑟的風中抖著,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的心突然感到很酸楚。
第二天,我帶著一個朋友去了金延延的住所。那個朋友是精神病院的醫生,我希望他能夠拯救金延延。我明確表態:金延延的醫療費我來出。
9點鍾,我和朋友來到金延延的住所時,門上卻掛著大大的鎖,他不在!
我十分沮喪,對朋友說:“這個人的大腦裏有一根神經特別發達,他一定是嗅到了什麼氣味,逃掉了。真是很抱歉,讓你白跑了一趟。”
他笑了笑,說:“沒關係,你也是好心。”
我們四下轉悠了一圈,還是不見金延延的人影,我就讓朋友先回去上班了。我沒有走,我留下來繼續等待金延延。他既然住在這裏,早晚會出現。
沒想到,朋友的車剛剛開走,就有人在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哆嗦了一下,猛地回過頭去,正是金延延!他死死地盯著我,低低地說:“你帶人來抓我!”
我試探地問:“你為什麼這樣說!”
他吼起來:“剛才那個人是大夫!我聞到了他身上有來蘇爾的氣味!”
我幹咳了一下,說:“他是個大夫,我們是來接你去醫院的。”
他眯縫著眼睛說:“去醫院……幹什麼?”
我隻好繼續撒謊:“金延延病了,住進了醫院。”
他一下就緊張起來:“延延怎麼了!他生了什麼病?嚴重嗎?”
我說:“一種罕見的腦病,我不知道叫什麼名。”
他說:“我現在就跟你去看他!”
——金延延被關進精神病院之後,我感到生活一下就充滿了陽光。
一周之後,我去看望他,對他說:“金延延,你對馬明麗的思念太深了,精神上出了問題。現在,醫院在給你治病,你要好好配合。我早就對你說過,你是一個男子漢,你要挺立起來。如果她有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垮下去的。”
他隔著鐵欄杆,冰冷地盯著我,一言不發。
大約三個月之後,我重新上班了。我要接觸社會,接觸同類,積累生活素材。這次我是在一家報社,做總編輯。
這一天,我在家裏接到了一個電話:
“周老師……”
“金延延!你的病好了?出院了?”
過了半晌他才說:“我沒病,我自己逃出來了。”
我的心裏一下就陰天了。
他又說:“你不要以為把我關進精神病院就沒事了。我會一生一世跟著你,直到你把延延還給我。”
現在,我隻剩下一個辦法了:隻要金延延出現在我麵前,我就立即給精神病院打電話。
時間一天天過去,半年之後,我竟然再也接到過他的電話,他好像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但是我心裏清楚,他一直都在暗處隱藏著,日日夜夜跟隨在我的背後。
這一天,報社要出版一期特刊,下班之後,我還在電腦前工作。
報社很大,幾百平方米,都是齊胸高的隔擋,看上去就像迷宮一樣。
我和編輯們在一起辦公。此時,所有的燈都亮著,報社顯得空蕩蕩,那些隔擋就像是一些具有象征意味的道具。
一個最後離開的編輯突然返回來,在門口對我說:“周總,有人找。”
“男的女的?”還是這習慣。
“男的。”
“讓他進來。”
這個編輯朝走廊的盡頭招了招手,一個人就慢騰騰地走了過來。然後,這個編輯就離開了。
那個人一點點走近,走近,走近……終於出現在了門口。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金延延!心一下就縮緊了,一隻手本能地摸向了電話。
“你好。”他怯怯地說。
我定睛再看,謝天謝地,不是金延延!不過,奇怪的是,這個人跟金延延長得十分像。不過他似乎比金延延稍微壯實一些,也許是因為他穿著一件臃腫的灰羽絨服的緣故。
難道是金延延化妝了?
我一邊嚴密審視他的五官一邊問:“你找我?”
他點了點頭,然後謹慎地走了進來。
報社大廳的地板鋪得不好,踩上去“吱呀吱呀”地響,那聲音很刺耳。
他坐在我辦公桌對麵的皮椅子上。
他坐得離我太近了。雖然隔擋很小,但是他身後還有一些餘地,還是可以把帶滑輪的椅子朝後退一退的。
我又感到了一種窒息。
他輕聲說:“我是馬明麗的男朋友,我叫毛阿水。”
又是馬明麗!
這時候,我已經確定他不是金延延了。我想了想說:“你的女朋友過去是不是叫……金延延?”
“是的,她是一個變性人。”
金延延竟然做了變性手術!看來,她之所以不再糾纏我,是因為又找到了一個很像金延延的男人,並且跟他相愛了。她在複原金延延和馬明麗的愛情。
“你和她認識多長時間了?”
“快半年了吧。”
我不再說話,聽他繼續說下去。金延延這個人來無影去無蹤,太詭秘了,實際上我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實底細,現在,終於冒出了一個熟悉他的人。
“她死了。”毛阿水突然說。
我打了個冷戰,仿佛看見一身女人打扮的金延延從暗淡的走廊裏飄蕩而過。她的眼神似乎很困倦。
“她包了一座茶山,平時很忙很忙,但是隻要一閑下來,她就讀您的書,甚至都到了癡狂的程度。受她的影響,我也讀過您的書,老實講,我倒不是很喜歡。”
他抱歉地看了看我,又繼續說:“記得,有一次,我和她還因為你寫的一篇文章爭論過,那篇文章叫《雨中的命和命中的雨》。她說你未來一定會成為一個恐怖小說家。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您在故弄玄虛……”
我驚恐了,這些話怎麼如此熟悉?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金延延的時候,他對我說的話!一模一樣!
那時候,金延延的女朋友叫馬明麗,馬明麗死了。現在,金延延變成了馬明麗,這個男人成了她的男朋友,他又來對我說:他的女朋友馬明麗死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前麵,我講了很多我所經曆的驚怵事件,但是這一次讓我最恐怖。
因為,我的腦袋一直轉不過彎來。
毛阿水繼續說:“有一次她對我說,她的頭很痛,我以為她是沒休息好,也沒有太在意。沒想到……”
他的眼睛濕了。
他揉揉鼻子,又掏出紙巾擦擦手:“那茶山上有一棵茶樹,是她專門給您種的,她說,有一天,她會到絕倫帝小鎮去,給您送去她種的茶。她特別向往您描述的那個絕倫帝小鎮。可是,她永遠不可能去了……”
說到這裏,他哭出了聲。
一個男人的哭聲在空闊的報社裏顯得格外刺耳。
我一點不為所動。
盡管我沒想明白這一切的一切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堅定地認為,別看這個人痛哭流涕,他絕對是不懷善意的,他是來糾纏我,報複我,弄死我……
我說:“太晚了,我得回家了。”
他突然像受了驚嚇一樣,抬頭愣愣地看我。
“對不起,我家小孩生病了,我得趕快回去……”老實說,我有點怕他,我在編理由,我的話語裏甚至帶著懇求的味道。
沒想到,他並不糾纏,而是有些惶恐地說:“不,是我對不起您,耽誤您時間了。我先走了。”
說完,他站起身急匆匆就走了出去,連一句“再見”都沒有說。
轉眼,他就不見了,像夢一樣就消失在了暗淡的走廊中。
大約又過了兩個月,我的手機響了。
是毛阿水。他從哪裏搞到了我的手機號呢?
他說,目前他在廣東,在當地一家打工類雜誌搞發行。
他說他已經從失去女朋友的悲痛中解脫出來,讓我不要牽掛他。
他說他目前工作很好,生活很好,心情很好,都很好。
放下電話,我怔忡了好半天。
我知道這剛剛是個開始。
(真實度: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