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蠱(2 / 3)

然後,他領我們爬上樓梯——與其說那是樓梯,還不如說那是梯子。

我們從二樓的地麵露出來,又朝上爬過三層,直到爬到炮樓的樓頂。

那是一個平台,有個鐵架,上麵是一個巨大的探照燈。

我一下明白我在山下時看見山上的光是怎麼回事了。

但是現在它沒有打開。

賈4爬上鐵架,合上電閘,那個探照燈“嘩”地亮了,那種強烈的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他逆光站在鐵架上,大聲說:“我這裏一年四季沒人來。”

李郎緊張地看了看我。

“所以,這裏就有很多狼,它們都喜歡穿白色的衣服。”

我當時正在寫一個故事,叫《窮追》,裏麵就有這個情節。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個故事,可是,他竟然說出來,這是巧合嗎?

“我一直想聽恐怖故事。”賈4一邊說一邊麻利地跳下來,直直地看著李郎,低聲說:“現在好了,你終於來了。”

我覺得,他好像始終沒有弄清楚到底誰是周德東。

李郎顯然提不起情緒,他敷衍說:“我回去給你寄一本我的書吧。”接著他就一言不發了。

“好吧,我等著。”賈4並不勉強。

接著,他盤腿坐在平台上,大談特談生命、宇宙、宗教。他的聲音很大,甚至有點慷慨激昂。

我越來越覺得他長得很像邪教的教主。他的大胡子,他的眼光,他的演講,總給我血淋淋的感覺……

我一直想和他談一談賈不胡的問題,可是,他的話一直不停。

很快,他的老婆,那個不說話的女人,把一大盆苞米粥端上來,那粥一點熱氣都沒有,甚至有點涼。

隻有粥。

我和李郎都餓了,一碗接一碗地喝起來。

賈4似乎也感覺到了有點話不投機,吃完,他揮了揮手,對他老婆說:“給他們兩個鋪床。”

李郎第一個爬下去。

那個小一號的女人很快在炮樓的三層為我們鋪好了床。

兩個地鋪,其中一個的枕頭挨著樓梯口,就是說半夜有人提著菜刀爬上來,取躺在這個地鋪上的人的腦袋十分容易。

而他們夫妻住在一樓,二樓黑乎乎地空著。

這是一個平時沒有人住的房間,地上的灰很厚,空蕩蕩隻有一張閑置的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個老舊的相框,裏邊有一個男人的黑白照片。

那是一張遺像,披著黑布掛著白花。

賈4低低對他老婆說:“把照片拿下去!”

李郎突然瞪大了眼睛:“哎,周德東,你看這個人多像我們來的時候在車站遇到的那個家夥?”

我仔細看了看那張照片,倒吸一口涼氣。

就是那個人啊!難道我和李郎活見鬼了?

李郎小聲問:“這個人是誰啊?”

那個女人的神色突然有點緊張,她冷冷地說:“你問這個幹什麼?”

氣氛立即就不對頭,我和李郎都感覺到了,於是都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賈4說:“你們坐了一天車,一定累了,山上很靜,你們盡情地睡吧。”接著他又重複了一句:“我這裏一年四季沒人來。”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賈4,你的槍放在哪裏?”

“槍?什麼槍?我沒有槍。”

李郎又問:“有電話吧?”

“也沒有電話。你問這個幹什麼?”

“沒事,沒事。”

然後,他和他的老婆順著梯子爬下去了。

“周德東……”李郎小聲說。

“嗯?”

“我覺得……”

“怎麼了?”

“這個地方……有點怪。”

“別胡思亂想了。”

其實,我的心裏比他更忐忑。

我一直在回憶這一件又一件的怪事,想抓住一條尾巴。最終我還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我猜測,暗中有一個人,他對這一切都一清二楚。

我認定這個地方是個不祥之地。

李郎瞟了瞟挨著樓梯口的那個鋪,說:“你睡這裏吧。”

我說:“好吧。”

“明天我們趕快離開。”

“你們不能走。”是賈4的聲音。

我打了個冷戰,猛地轉頭,看見賈4像幽靈一樣出現了。

他的腦袋從樓梯口露出來,說:“我今晚到市裏去。我知道誰在搞鬼,我一定把那個什麼賈不胡給你們查出來。你們等我。”

然後他不容我們商量就消失了。

我和李郎都不再說什麼,輕輕躺下來。

我們都懷疑賈4聽到了我們剛才說的話。

外麵風吹草動,鬼祟異常。

我的心情很糟糕。

雖然我是一個寫恐怖故事的作家,但是我跟你們一樣,希望所有的恐怖都是故事,而不是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

我的想像力可以出色地解決100本書的素材問題。

在現實中,我需要安全。

我在黑暗中冥想:我為什麼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這兩口子到底是什麼人?

快半夜的時候,我們聽見樓下傳來爭吵聲,說什麼聽不清楚。 ■她與狐狸為伍

半夜之後,起風了,山上所有的樹都號哭起來。

我聽見這個年久失修的炮樓“吱吱呀呀”地晃動起來。

李郎小聲罵起來:“早知道你這個家夥把我領到這樣一個鬼地方,求我我都不來。”

接著他說:“你回想一下,這個賈4在炮樓頂上盯著我的眼睛說‘你終於來了’,好像是跟了我幾輩子的索命鬼!”

我安慰他:“這個人有點神經兮兮。”

“那你說,他到底是不是賈不胡?”

“我想是。他是我的鐵杆讀者,想跟我玩一個遊戲,試試我這個恐怖小說家的膽量。”

“假如他不是賈不胡呢?”

我說不出話了。

那就說明在這個荒草淒淒的山上,還隱藏著一個人,一切都是他策劃的。

現在,這個人的眼睛就埋伏在外麵的雜草叢裏,或者就隱藏在炮樓的青磚縫裏,正觀察著我們的一言一行……

突然,有張嘴在我的腦袋上說話了:“害怕嗎?”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腦袋。

“是我。”是賈4的老婆。

她慢騰騰地走上來:“老賈走了,我來陪你們說說話。”

我要開燈,她製止了我:“別開燈了,山上蚊子多。”

我和李郎隻好圍被坐起來。

那個小一號的女人在黑暗中坐在我身邊,開始說話。她的聲調幽幽,像夢一樣飄渺。我看不清她的臉。

“你們可能還不知道,這個炮樓是日本小鬼子修的,聽附近村子的老人講,當年我們的軍隊想攻占這個工廠,有幾百號人死在這個炮樓前,都是被炮樓裏的日本鬼子用機槍射死的。”她說到這裏似乎有點傷感。

“你一個人住在這裏的時候不害怕嗎?”我問。

“有什麼好怕的,也許我就是當年的一個死人托生的呢。”說到這裏,女人又嘻嘻地笑起來,那笑聲在黑暗中讓人起雞皮疙瘩。

外麵的風很大,有野生動物的嚎叫,不知是什麼,很遙遠。

靜默半晌,那個女人突然說:“這山上有狐狸,這四周有很多狐狸。”

我感到李郎好像哆嗦了一下。

那個女人又說:“老賈不在家的時候,我一個人住在這裏,夜裏經常有狐狸來。時間長了,狐狸就和我成了朋友。”

說完這些話,那個女人歎口氣:“你們是陌生人,不知今夜它們會不會來……”

我想引開這陰虛虛的話題,問:“賈4的朋友很多吧?”

她說:“老賈這個人愛交朋友,都是不三不四的。半年前還有一個人從東北來,長得尖嘴猴腮,叫什麼譚駁。”

停了停,她又說:“那天,正趕上老賈外出不在家,我就留他住下來等老賈。那天半夜……”

她停了停,說:“他偷偷來到我的房子,想要上我。當時我的房子很黑,他悄悄摸向我的床……你們猜最後他摸到了什麼?”

說到這裏,她有些放浪地笑了,突然收了笑,說:“他摸到了滿手的毛。”

我打了個冷戰。

她接著陰森森地說:“那是狐狸,不是一隻,而是一堆。”

我的頭發都豎立起來。

她又笑起來,笑的聲音很大,很瘮人。

突然,她的聲調又變得溫柔起來:“那些都是我的好朋友,隻要我一個人的時候,它們就會來很多陪伴我,有的躺在我的床上,有的臥在屋角。”

炮樓裏似乎飄起了一股狐臊味。

我們仍然看不見她的臉,隻是聽得見她的講述。

李郎點著了一支煙,煙頭顫巍巍地一閃一閃。

她又說:“他屁滾尿流地跑回自己的房子了。老賈第二天回來,我對他說了,他拎過那個人就打,把他打了個半死,滿身是血,跪地求饒。”

這個女人莫名其妙地說這番話,弄得我很尷尬,不知她是在挑逗我們,還是在警告我們,我們隻有保持緘默,聽她說。

靜默半晌,她起身輕飄飄地說:“好了,你們睡吧,我走了。有什麼動靜不要怕,沒什麼。”

風聲更緊。

她走到樓梯口,突然停下,怪怪地說:“你們走進工廠大門的時候,是不是看見山上有一片神聖的光芒?”

我一哆嗦。

這句話是賈不胡在信上對我說的,已經深深刻在了我的大腦裏!

沒等我說什麼,她就下樓了,她的腳板踩在樓梯上,聲音很大:“吱嘎吱嘎吱嘎——”

“是她!……”我呆呆地說。

“誰?”李郎問。

“她就是賈不胡!”

“為什麼?”

“我……有一種直覺。”

李郎停了停,突然說:“周德東,你有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女人長得就很像一隻……狐狸?” ■照片上的人

早上,太陽沒有升出來,烏雲布滿天空。

不管怎麼說,天亮了,一切恐懼似乎都遙遠了,一切懸疑都變得滑稽。

早飯又是粥,涼粥。

吃飯在一樓。

我一邊喝粥一邊問那個女人:“嫂子,你貴姓?”

“我?我姓胡。”

在古代鬼故事裏,狐狸變的女子一般都姓胡。另外,男人姓賈,女人姓胡,而跟我通信的那個神秘的人叫賈不胡……

怎麼這麼巧?

我又看了看她的眼睛,試探地說:“嫂子,今天我們該走了。老賈回來你跟他說一下。”

她麵無表情地說:“你們不能走,我要看著你們,否則,他會說我照顧不周,回來會打死我的。他的脾氣特別大。”

她說得很委婉,但是我能感覺到她的口氣很強硬,不容反駁。

我和李郎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下。

這時候更加懷疑寫信人就是她了。

但是,我回憶那些信的筆跡和口吻,卻絕對是個男人。

吃完飯,回到樓上,我假裝沒事地對李郎說:“人家執意挽留,我們還是等男主人回來吧。”

“反正已經來了,那就等吧。”李郎的膽子似乎突然變大了。

“你怕嗎?”我淡淡地問。

“怕什麼?我隻是覺得我們一直都在被玩弄著。”

我知道,盡管我們兩個人都裝得很平靜,其實內心都極度恐懼。

我又說:“那個賈4回來,也許真能搞清是怎麼回事。”接著,我又開玩笑說:“回去以後,這個故事歸你寫。”

“好啊,不過稿費歸你。”

這一天,我們一直在樓上呆著,百無聊賴。

李郎時不時地從三樓的小窗探出頭看動靜。

那個女人一直蹲在下麵洗衣服,好像她有洗不完的衣服。

下午,我和李郎下樓在山上四處轉了轉。

到處都是樹,真靜,鬆籽掉到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但是我沒有看到一隻鳥,也沒有聽見一聲鳥叫,草叢中卻不停有老鼠鑽來鑽去。

走著走著,前麵突兀地出現了一個牌子,上麵寫著三個字:骨灰林。

“真晦氣。走吧,我們回去吧!”我說。

“回去吧。”李郎說。

天已經黑了,炮樓裏亮著昏暗的燈。

我們走進去,看見那個女人正用毛巾擦著那個遺像,動作慢極了。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她踩死老鼠的那一幕。

她聽到我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

“老賈還沒回來?”

“沒有。”

她輕輕放下那個遺像,又說:“一會兒,我也下山去轉轉。我有一年沒下山了。”

我問:“你為什麼不下山?”

她說:“老賈不讓啊。”

我幹幹地笑了笑:“他那麼霸道?”

那女人的神態突然變得有些怪異,說:“老賈回來之後,你們千萬不要說我下山了。”

“他今夜能回來嗎?”

“肯定回不來了。”

這時候,我感到我和李郎已經卷入了一個深邃的事件中。我四下看了看,此時我覺得這個炮樓裏一定有槍。

“你什麼時候下去?”我問。

“現在就走。”

她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袖口卻掛著了那個遺像,“啪!”的一聲,它摔在了地上,玻璃碎了,照片上那個神秘的人在無數鋒芒中依然靜靜地笑著,看著我。

那女人愣了愣,趕緊彎下腰去,把那個遺像撿起來,放在桌子上。

這個家裏沒有他們夫妻的合影,也沒有他們兩個人各自的照片,隻擺著這惟一的一張黑白遺像……

照片上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我忍不住了,指著照片問:“嫂子,這個人……”

她的臉色一下變得不好看了,冷冷地說:“怎麼了?”

“啊……沒什麼。”我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們餓了吧?鍋裏有粥,吃完你們就睡吧,我下山了。”說完,她輕飄飄地轉過身,出去了,消失在黑暗中。

炮樓裏隻剩下我和李郎,還有遺像上的那個死人,他靜靜地注視著我們。 ■我就是賈不胡

晚上,我和李郎都沒有吃東西就躺下了。

大約快半夜的時候,我們聽見漆黑的炮樓外有人洗衣服,還有潑水的聲音。

“她回來了?”李郎低低地說。

“可能是。”

“她怎麼總是洗衣服呢?”

“我怎麼知道。”

接著,我和李郎都屏著呼吸聽。

我有點愧疚,覺得對不起李郎的假期。

李郎終於挺不住了,小聲說:“我明天必須走,再呆下去我非瘋不可。”

“你以為我想留在這裏嗎?”

“今天我們就應該走……”

“我隻是想弄清真相罷了。”

“你是不是也怕了?”

“沒有。”

我想,李郎跟我一樣,對這個鬼地方已經恐懼到了極點,但是我們都撐著。在寫作上,我們是競爭對手,在現實中,我們也在叫勁,不想讓對方看出自己的怯懦來。